他想诘问在母亲坟前沉默终日的刘父,是不是仍愿意死守心底那份渺小的忠诚。
季棠舟走出集市,晃了晃手上给他的宝贝药草买的施肥,拐进路边的破茶馆。
破茶馆是个不大不小的瓦房,门上草帘子有点旧了,只有一个姓吴的老板娘。
他跟在柜台和老板娘唠嗑的齐老五打个招呼,兀自在角落坐了下来。
茶馆后院本来是片小竹林,不知什么时候全开了花枯死了。季棠舟欣赏着生机全无的夏日景色,抿着没什么味道的茶水,面色平和。
从前在京城开小药馆时,季棠舟也遇到过些奇奇怪怪的人事,不知是他本人也很奇怪还是大大咧咧惯了,对前来买药看病的客人倒也一视同仁。
你给我讲讲故事,我给你配配药方,就是一家人。俗话不是说那什么……什么医者父母心嘛。
虽然外表很冷淡,但做医生的大都很会聊天。虽然聊天内容不都是很有营养,但他还是能理清很多情节了。
其中有一个,是关于一棵乌竹。
朝中太子喜欢搜藏各地奇人奇物,曾有一位刘姓乐师在他的引荐下与宫廷乐师切磋,观者被他那极能渲染情绪的调子与出色的技艺折服,甚至宫中乐师也拍掌称赞。加上长得风流倜傥,刘郎登时声名鹊起。
京城里不知多少富贵上门求他一曲,只是他不好钱财,常常在街头巷尾勾栏瓦肆吹奏,什么人都可以来听,仿佛不知疲倦。
太子知道他喜欢自己做些小东西,便常常在自家林苑里和他一起研究从前精妙的工艺,刘郎倒也随和,并不因为他的身份而拘泥礼节,两人颇能聊得来——虽然太子和谁都聊得来。
刘郎姓刘名朱,有时给客人吹奏玩新写的曲子,他会在林子里独自溜达,太子殿下也不去管他。
御林苑在皇宫北面二十里开外,建在一片得天独厚的阴坡上,皇室移植了不少珍稀乔木在里头。宫中园艺师的技术精湛,从南方特有的药草到北面参天的巨树都在这一片山坡恣意生长。
刘朱对那些奇形怪状花里胡哨的植物不感兴趣,他看中了山脚那片乌竹。
老实说,在他还是刘家小少爷的时候,就开始觊觎那片长得极好的竹林了,好几次都守在铁栅栏外恋恋不肯离去,路过的行客见了都被他吓得禁声。
他很久以前便想做一只竹笛,可是看着这片竹子天然秀美,竟也不忍心下手去削皮打孔。
他甚至给最秀气好看的那株起了个名字——“紫娘”,其中的爱惜之意几乎要漫溢出来,震住了所有询问和讥笑他的人。
从儿时算起,犹犹豫豫间,刘朱竟是在御林苑的竹林边徘徊了二十一年。
太子在一旁看着他似痴如狂的样子,边叹气边觉好笑。他虽身为龙子,却不愿为条框束缚,内心是极喜欢刘朱的性格与志趣的,便把他当做知心好友和学习的对象,一心只是尊敬。只是没想到他也有这样顽固痴迷的一面,不仅哑然失笑。于是一日太子发了慈悲,竟是叫来园艺师,把那棵刘朱平日里看得最多的乌竹移到他家中去了。
这下御林苑清净了不少,但几个月过后,街坊的艺伎们发觉有些不对。
刘朱身边,多出来个紫衣小丫头。
这丫头还未及笄,长发从肩头一直垂到袍角,蹬一双紫色小靴,平日里总跟在他左右。刘朱去权贵府上吹笛,她便在门外坐着等;刘朱在勾栏瓦肆和她们交谈最新的词牌,她在邻座盯他的一举一动;刘朱在家里瞧他的宝贝竹子,那丫头倒扭捏起来,攀着门框欲进未进的样子让跟踪的女人心里发毛。
她们倒也未跟一个小丫头片子计较什么,只是看刘朱整日与她形影不离,日子过得颇为快活,心里觉得此人可能是刘郎的老父给他从小定的童养媳之类的角色,虽有遗憾,但还是纷纷放弃了对刘郎的分非之想。
刘郎不知艺伎们都有些什么神奇的脑回路,仍然像以前那样该干嘛干嘛。
毕竟在他眼中,没有纷争权谋,没有贵贱尊卑,只有手边新写的曲子和那株观摩了二十多年的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