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朱梦见他养的竹子成了精。
他很清楚这是在梦里,一片他从未去过的阴森森背阴坡,他满脚湿泥走出葱茏的树丛,山间小路空寂无人,他抹去额前的水珠,抬头看见前方的微微火光。
那火光小得像萤火,却给人一种安稳明亮的感觉。
像是有人在注视着你,又小心翼翼避免你惊吓。
火光下一个单薄的身形显出来,散开着的乌黑长发,纸伞下一双平静的眸子,以及嘴边不经意的笑,似在等他归家。
一抹极有灵性的紫仿佛晕开的云墨,让他愣了神。
刘朱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王畿地价金贵,自己傍着一点手工活和卖艺的手段为生,虽说太子一直视他为贵客,但得了那虚职之后,他到客气起来,辞掉了俸禄,说自己既无事务也不便吃皇粮,不如就住在刘家祖上的大房子里,不饿死就行。
刘朱的身世太子也知道一些,但未想过他身为贵族之后却能忍受清贫生活,华丽的外表背后死死守着一份不愿为外人看透的窘迫。太子没说什么,只能仰天叹气。
刘朱的确不能让太子看透,虽然皇帝的儿子未曾把他卷入权力纠葛,但皇帝的儿子仍是皇帝的儿子,皇帝怎会对前朝声名鼎盛的家族安心?
想必刘家长辈的在天之灵,也不愿再触碰皇族的“施舍”。
他曾看着刘家的封地一点点被削夺,看着刘家的资财一批批被征用,长辈与亲友一个接一个垮下去,壮丁们戍守远疆。
那份遥远却依然生动的回忆也曾撕扯过他濒临崩溃的脑海。刘家死守着文官的忠廉与顽固,走向没落的尽头。朝中最大的祸患失去生机,宛如腐烂的老狮子被无数人扯碎分食。
刘朱曾无数次在邻人的笑骂中抬起头,望着茫茫无际的夜幕。
可如今他独自住在刘家破败的府中,心情平和。
仿佛之前那个愤怒决绝的少年已经死去。
三年前刘家濒死之际,有人深夜里在刘家侧院放了一把火,刘朱在隔壁的庭堂打瞌睡,等醒来时,已经被浓烟围住。
他的眼睛在那时被熏坏了一只,等管家拼死把他救出时,父亲的半边身子已经不成人形。
他还记得父亲最后那复杂的目光,仿佛万籁俱寂后的一捧飞灰,一片死寂。
可是他在皇城居住了这么多年,最擅长的事却是遗忘和自我娱乐。
过去的回忆太过沉重,过去的刘家人也一直背着太重的担子。
最后一个刘家人,应为自己而活。
但问题还是有的,譬如没钱。
虽然他凭卖艺可以捞来很多钱财,但同时他也要宴宾客,发给料理老宅的匠人工钱,每月要给教过他乐理的善才姑娘买礼物,于是手头一直紧巴巴,稍微偷懒就会入不敷出。
可惜老天似乎没有要抚慰他的意思。
这会儿他独自坐在庭院里,眼神里满是悲痛。
前些天夜里风雨侵袭,一棵巨木从墙头倒下,直直撞翻了他的花坛,那株乌竹遭了秧,竹鞭几乎全部烂掉,奄奄一息。他哀悼了半天,还是决定亲手把它削断,做一支竹笛。
毕竟再好的乌竹,若是不做成笛子,也只会慢慢衰老朽烂。
唯有让它彻底脱离与大地的联系,才能留住它美好的一面。
紫娘本是妖族里通风传信的联络员,只是因为一些原因被削职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呆着。只一群人偶尔从面前走过,心里的声音也不过是一些无聊闲言。日子寂静无声,她无聊得要发疯。
然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木然的生活一点点被打破。
刚开始是一阵笛声,待她缓过神来,发现是一位乐师借与人同游为借口,私下老是对她虎视眈眈,似乎下一秒就要把她拦腰折断削成乐器,令她既兴趣盎然又有点毛骨悚然。
然而日子久了她却发现,这位似乎只是对她单纯地发起了花痴,目光从灼热变成小心翼翼又宝贵至极变成反正是我的东西了可以慢慢欣赏,弄得她心绪起伏又无法吐槽心中的郁闷。
虽然他的乐声确实很好听就是了。
很久之前,在她还是妖界的在岗职工时,便养成了随时随地偷窥人心中所想的好习惯,但在林苑这些年听了太多无聊的心声,因此在遇到这个天天黏在她身边的人时,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若是听了,万一是个无聊的大叔,那自己天天在他身边岂不是要疯掉;若是不听……若是不听,自己就无法确定他对自己是歹念还是什么别的心思……唔,应该不会的,毕竟在一般状态下,他是看不见妖怪的灵魂的,除非……算了还是不要多想了,这小子肯定只有歹念。
况且他天天在院子里偷窥的神态,竟让她想起了十多年前在园子外偷窥的一个少年,看样子是个不老实的少爷,身体孱弱,也是一副惊喜又小心的神情,路人纷纷围观,搞得她心中滋味有些奇妙。
就好像一把亮闪闪的刀悬在头上,临到落下时却温柔地用刀背贴过来轻抚,仿佛在嘘寒问暖。这样不知过了几年,终于有一天园子的主人受不了了把她赏给了他。
她迷糊地抬头望去,只见乐师呆呆地捧着装她的罐子,手腕颤抖。
阳光在他脸颊投下淡淡的阴影,白暂的皮肤上微微透着红晕,黑灵灵的眼睛有点呆也有那么点……暖意。
长叹一声,她还是乖乖地搬到了他的院子里。
不知是出了皇宫,还是刘家的后院宽敞,她什么束缚仿佛都解开了,麻木多年的身体似乎要长得更纤长,灵体也更愿意四处逛逛,看着这人成天都在做些什么。
乐师留在家里的时间明显变多,笛声成了她的私家专享。
直到那天她在屋子里看新主人泡今年的新茶,听到外面风雨齐鸣,然后有什么东西在后院重重落地,仿佛有什么东西刹那间脱离了她的控制,一阵陌生的空虚席卷而来。
刘朱通宵伏案已有五日。
这支乌竹不知是什么产地,质地极密,仿若千年老木,没雕一笔,刻刀就要自损三分。
可既然已经折了它,就要做一只最好的笛,他仿佛强迫症发作,要跟这块东西死磕到底。
四天后竹笛完工,他累得整个人都瘫在椅上动弹不得,以至于休息一晚醒来,他怀疑出现了幻觉。
一个纤弱的紫衣女子正好端端地坐在被巨木砸翻了的花坛上,面色有些淡漠,一双仿佛刚浸了冷水的眸子肆无忌惮地直盯着他看。
刘朱被盯得有些羞赧,停下了手中浇花的动作,扭过头,不知道眼神应该往哪放。
女子面容昳丽,脚上一双浅紫的小靴晃来晃去,一头青丝及膝,也不知是哪个族落的衣着,看起来像一团紫色的云雾——一团目光认真注视着他一举一动的云雾。
刘朱再次扭过头去,耳尖有点红了。
之后的事情变得有些复杂。
因为刘朱是流动人士,所以每每出去和艺伎杂谈还有与太子的那些宾客厮混,都免不了被她远远跟住,仿佛离家的大小姐或是他的童养媳。
关键是,她跟某种植物的气质十分相像,总让他想起院子里那株逝去的竹子,不免有点睹人思物,神情恍惚。
慢慢地,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了这只跟班的存在,在漫长的飞花巷里,也许自己需要一个安静的陪伴,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