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顶山下的临县,传说中那片妖怪之乡,其实不过是一片海棠林,是弋林郡东北位阴坡的一处美丽恬静之地。
纵使地形凶险,但在离山脚远一些的地方还是有村落的,大约有几十人的样子。外界所说的人迹罕至,其实只是因为临县里的人鲜有露面,见了面也不知是哪里的野人。
临县的地理位置甚至可以算得上优越:北边一片河湾汇集洋流带来的冷水鱼,西边则是平原平坦的肥沃黄土地,背靠平顶山的高大山林,南边便是北越最大的市镇,商客汇集之地——铜泽镇。只是那片被庞大山林阻挡的阴坡地形过于崎岖,巨木缠绕盘结,山雾缭绕。通讯基本靠山腰栈道。除了经验老到的原住民,商客通行实在很有风险。
季棠舟带着一群柔弱无骨,稍稍跳脚就会被风刮去的艺伎走过栈道,紧张得不敢说话。
几个时辰前,一群打扮妍丽花哨的女人们把茶馆的破木门锤得咚咚响,老板娘惊惧之余,看见季棠舟向齐老五使了个颜色,便被齐老五拉去一旁继续谈天说地,季棠舟则被女人们以龙虎之势拽出了门,宛如被抢亲的姑娘。
她们不知从哪听说了刘朱之事,要来找太子门下当年认识刘朱的宾客。
季棠舟曾为太子治好了一通顽疾,又恰好是刘朱的邻居,便被人肉了出来,从茶馆的椅子上连根被拔起。
“你们当真去了御林苑?”惊魂未定的药师在刘朱门前站定,半信半疑地瞅着满眼泪水的艺伎们。
看起来像是领头的那个摇了摇头,犹豫间从怀中小心地掏出一个方盒,缓缓打开来。
几根尚带着新鲜泥土的竹鞭。
刘朱没想过自己除了声色歌舞,还能在世间寻到一个安心之处。
可是原本孤身一人的屋子里,平添了一个等他的人。
有时刘朱找到了好木料,从山涧旁慢慢走来,便看见屋前她乌黑长发散开着,纸伞下一双平静的眸子,以及嘴边不经意的笑。
笛子那头是万千人心,笛子这头唯她一人。
那是他的紫娘,竹子化成的紫娘。
在很久之前便遇见,历经种种变故,时过境迁,她仍是陪在他身边。
他们离了京城,跑去一座平顶山下安了新家,他为屋子添置了一间耳房,布置成紫娘喜欢的样子。
他用满是茧子的手雕出了她的轮廓,又用这双手将她向万千生灵吹奏。
他只是没想过,他也要用这双手成全那样一个残酷的愿望。
在他双鬓尚未全白的时候,紫娘因与人相处时间长,妖力日益增长。如此,吹奏时产生的余波终是惊动了皇城中的高人,他为了避免事端,狠心离开了刘家仅剩的一处宅邸,将二人痕迹尽数抹去,逃到了与世隔绝的临县。
这里虽地形险恶,内里对活人却很是温柔,他愿意就此安定,认此地为家乡。
他与紫娘平凡地度过了几十年,自己一年年老去,紫娘却音容如旧。
他对此未有半分怨言,反而安抚悲痛的妻子,开玩笑说反正九泉之下的魂魄都是一个样,只要你不嫌弃面前这个衰迈的相公,我们依然可以长长久久。
那年的秋天有些凉意,隔壁一位面善的药师给他送来了温补的草药,紫娘悉心熬成药汁,未曾有一天忘记。
也许自己真的是很老了,他望着肤白貌美的妻子,揉揉有些花的眼睛,笑容是掩不住的苦涩。
自己若是先行逝去,紫娘一人岂不是要守寡?没人跟她说话,她要有多么孤单。
可是他曾经的预想又一次被现实狠狠地嘲讽。
汹涌的夜风中,他相识多年的故人竟是从皇城凭空出现在他面前,身后一列风尘仆仆的警卫,官服在风中肆意地飘荡,宛如梦魇中的恶鬼。
他那故人身边,正是当年在刘府外围困数年的卫兵统领。
愤恨与怨毒终是穿过时空寻到他身边,再次将他捆进黑暗的牢笼。
他想起刘家最后尘埃散尽的模样,眼中仿佛又是一片灼热的红。
紫娘站在他们面前,眼眸被额发遮住,看不清神色。
他胸中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可是他顿住了,嘴唇止不住地颤抖,年迈的双腿似要支撑不住这具摇摇欲坠的身躯。
紫娘转过头来,启唇轻笑,“刘郎,再为我吹一曲可好?”
你既已为世人吹奏了千万曲离别,何不为我们奏一支落幕的悲歌?
抚慰世人葬悲欢,悲欢却为世人葬。
笛身上传来怒吼般的颤动,时而炙热时而冰冷,夜风未平。
刘朱想起父亲,母亲,烧死在门前的老仆人,朝臣们温和的嘴脸。
想起紫娘喂他的热汤,人群中向他展露的笑面。
他似乎无法控制住自己苍老的指节,但还是听了她的蛊惑,苍凉的调子在寂静的山间流淌开来。
他感受着自己的心魂与紫娘的紧紧纠缠在一起,听见她顺着一点灵识最后传给他的话。
他无法置信地抬头,看见了平日里神色总是淡淡然的紫娘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属于见千年岁月更迭,听过万人悲喜倾诉的,竹妖的笑。
官服下的身体纷纷瘫软,陌生的客人们七窍流血哀嚎着倒地。
刘朱看见紫娘脚下现出无形的火焰,轻盈的裙摆仿佛幻影一样渐渐淡去。
她听见那直要冲上云端的笛声,转过头来看着刘朱,笑得摇曳灵动,妖气横生。
那一刻灼热的液体从吹笛人的眼眶里涌出来,直到干涸。
季棠舟轻轻叩开老乐师的门。
刘朱看了看来人的面孔,微微怔了怔,张了张龟裂的嘴唇,还是没有说什么话。
方才领头的女人,也就是掏出那盒子的年迈色衰的艺伎在客房坐下,眼神与当年满心爱慕之情的少女并无什么不同。
坐在对面的刘朱看着她打开了那只木盒,突然止不住颤抖起来。
艺伎俯在他耳边喃喃说了什么,他呆呆地接过盒子,傻了一样看着里头躺着的仍然鲜活的竹鞭。
他的眼球已经快要干枯,因此只是透出血一样的红,并没有泪水伸出。
满脸的皱纹丑陋地挤作一团,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在众人面前笑起来,莫名其妙。
笑罢,他拾盒中之物入怀,仿佛安心了一般,神色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