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竹,外修直,内无心,此为常理。
那群妖怪小子常常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嘲笑的话在我耳边萦绕不绝。
我岁数大,我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我不在乎。
我是,一株成精而且成熟的乌竹。
四方的声音从我的枝干与灵通中流过,从土地这头深入岩层,再从土地那头向上直到长空,消息源源不绝地在各领地间交流互换,这便是我的职责。
或许是太无聊了罢,我总会一遍遍回顾那些从我这里经过的消息,想着那人那妖心里都是怎样的情绪,溯源去探寻每一缕附带的灵力的魂魄。
不知为何,也可能是工作狂的缘故,我总觉得自己似乎确实了妖生必备的某种感情活动,因此不甚迷茫,只好拼命向外界寻求灵感。
可是几百年几千年的声音进进出出,直震得胸腔麻木,唯独没有我自己的心声。
我成天垂着头,头发直垂到草地,衣袍被风吹得零零落落,像一具干枯的木偶。
我学着艳丽的女妖,寻着梨园歌舞,想让自己有生机一点。
可是无论我笑得怎样妖娆古艳,无论我怎样模仿绝世歌姬的笑颦,心中仍是滞留着呆板无趣的本性。
我很难过,没有办法让生活变得有风趣;没有别的生物来告诉我要怎么办,明明认识这么多家伙却不知要找谁倾诉,于是我更难过。
也许他们说的对的,竹子就不要想着什么风趣雅致风花雪月。
我于是不再尝试新的舞步和笑法,麻木地做着无聊的工作,偶尔与外界交谈也不愿用虚情假意与温柔语气掩饰,宛如一个死板的毒舌大叔。
有人惊讶,有人默然,我仍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也许这世上有很多有趣浪漫悲伤的故事,可那不是我的故事。
也许这世上有很多有趣浪漫悲伤的心声,可那不是我的心声。
我无需遮掩我的本性,也许我生来就该这样。
竹子生来,便是有眼无珠腹内空。
(二)
整日窥看我的傻小子,在十多年后,终是得偿所愿,把我整棵移去了他的领地。
其实我是无所谓的,虽然这可能让以后妖界把我列为失踪人口,但这小子的庭院实在是比那压抑的园子好太多,连空气都轻盈了不少。
后院里除了我这顽强的生命,并无其他活物——以此看出主人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园艺方面的研究。
我仍是不愿静下来去听这小子的心声,从他的活动圈子来看,他不但是个乐师,而且与皇城权贵走得颇近,宅子的木料虽古旧,但也不是便宜货。他不但家世不一般,异性缘也不一般,整日与他探讨新曲子的歌女艺伎们脑子里的想法出奇的一致,神情也满是向往与饥渴之意。
看来我多年的不思进取成功地使我的见识落后了时代,如今的人间女子,竟是比妖族还要奔放,譬如她们的领口,敞得几乎要爆开。
我试着伸出枯瘦的手指尖触碰,奈何灵力不足,只好作罢。
你问我怎么看见的?我在那小子身后看见的。
扯一段他的衣料,渡浅浅一层阳气护着灵体,在旁人看来就是一个小丫鬟跟着少爷,虽然看起来有点半透明,但谁会把注意力放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身上呢。
我一面努力地扇着手,企图把杯里的酒香弄出来一点尝尝鲜,一面大大咧咧地琢磨着姑娘们的乐舞。
好像有点依赖这小子了。
但细细想来,这样的生活倒也未尝不可。我也许可以远离妖界的纷争和无上限的工作,颐养为数不多的竹妖的天年。
即使妖界百年前犯出那档子事儿,犯事儿的白痴与我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老身因为传递了罪恶的消息被谪戍到皇城一处林苑,周围没有半个能交流的活物,我依然是想过上我一直以来向往的,有趣而悠闲的生活。
纵然这有趣没有半分出源于我的内心,但学会欣赏,也许是另一个美好的开始。
但看着眼前车马络绎,心声来来去去,一股微妙的悲哀一点点把我包裹起来。
这片市镇明明就在我眼前,海潮般的声音如此真切。
却又太真切,真切得有些遥远。
我端坐在姓刘的乐师家中,看着在掌中摩挲着各种精细的物事,却只愿在围栏外傻傻望着我真身,远远地作画,不曾有半分触碰。
仿佛我与尘世相隔了一条三途河,那边的灯火融融永远渡不到这边虚幻华丽的花朵。
我脱离过去的种种纠葛与险恶,换取了永世的孤独落寞。
也许一天我终会耗干,化为一段没有灵魂的竹节。
我于是在外人前现了形,享受着他们惊艳和惊讶的注视。回到乐师家中,仍是像从前一般不现身,聚精会神地窥看。
我情感不甚丰富,因此也没什么罪恶感,只是凭一己之兴趣与直觉,认为这样能让我好受些,能稍稍忘掉不开心的事。
这样做不会干涉人们分毫,只是让我真实感知到自己的存在罢了。
也许是冥冥中我的罪恶被窥破,某天夜里,隔壁的一棵巨木被天雷劈成两段,大的那截直直砸碎围栏,向我袭来。
我本可以躲开。
可是不知是哪根弦安错了位,我转过身,望着跑过来的那人出神。
他的神情很有趣,仿佛痛失老母,又仿佛世界支柱崩塌,眼神透着绝望。
以及悲伤。
确实是悲伤,我以几百年偷听的经验担保,他把我几乎烂了一半的真身抱在怀里时,悲伤的心声以洪水的气势向我袭来,让我心神俱震。
雨水被狂风吹得支离破碎,他的面色有些苍白,青色的单衣在冰凉的风里激烈颤动,像是要化作鸟雀冲天而去。
风雨尖啸的空档里,灵体还未消散立在一旁,心中五味陈杂。
那夜的信息量太大,那人的悲痛几乎要冲倒我的同时,我条件反射地顺着灵识捕捉了他的心声,由于没控制好力度,妖力跑得有些远了,过去的现在的,该听的不该听的声音一股脑地挤进我的灵台,我有些懵了。
不知过了多久,灵体快要消散的时候,我慢慢蹲了下来。
一如他的心声告诉我的,他此刻憔悴苍白的模样告诉我的。
此刻,就在我眼中,这个普通的乐师对一棵死去的乌竹的情感。
让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真实。
大概是第一次,我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虽然有些生硬和不熟练。
(三)
我醒来在一个安静的清晨。
四周异常的清净,平日里要么大力锤木头要么不停吹笛子的刘朱瘫在他的木板床上,长发散开来遮住了面孔。
我细细地找寻让我还能醒来的力量来源,最终把目光定格在他手中攥着的一节竹笛。
木质细密,温润油亮,的确是我的身……不,我的遗骸。
我脑补了一下刘朱把我石头一样硬的真身攥在手里刻得满头大汗的样子,歪头笑了一笑。
檐下的露珠坠落,晶莹的碎沫溅入眼,我捻了捻手指,一片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