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破碎的花坛前坐了下来,日头慢慢升起,很好看也很温暖。
那天起,刘朱能看到我了。
他或许还不晓得面前这人是一只竹子化成的偷窥狂,并且跟了他快十年,只是惊讶于我对他家,他藏起来的好玩东西,他常去的烟柳巷子自然而然的熟悉。
他吹起了新做的笛。
奇妙的是,每每他用我的真身吹起调子,我的脑袋就好像被敲开了一道缝隙,这种感觉很是熟悉,在我还是妖界与人间的联络员时,我就是这样用我的真身把声音从一段渡到另一端。
我再次变成了媒介物,只是这次我的身体两端是刘朱和听他吹奏的人们。
我在这头,听到了他的喜悦,他的难过。
我在那头,听到了他们欢笑,他们悲哭。
我是世上最解人意的笛子,在他唇边,奏出最催情的调子。
纵使日后我被高人识破,冠以邪物之名,也改变不了我与他是天作之合的事实。
纵使刘朱身为前朝贵族,我是妖界弃子。
烟花柳巷,烛火昏黄,庭堂堂皇,他带着我云游乡城山水,仿佛岁月停滞,从他遇见却不曾看见我的那一刻开始。
他的下半生过得很快活,没有刘家惨烈的过去缠绕,亦没有蝇营狗苟的官场世道。
他的朋友很少叨扰,他的曲作,他与风尘女子们的佳话在繁华市镇中仍在传唱。
甚至朝廷也好像忘了他身为刘家后人的事实。
他曾问我来自哪里,是否有名字。
我想起他从前在御林苑嘴边挂着的那个傻气名字,便笑说,不如唤我紫娘罢。
他有些惊讶亦有些喜悦,打量了我半天,又低头看着乌竹制成的竹笛,像是明白了什么,执笛的手轻轻颤抖。
原来……原来你是那时……,他像个找回玩具的孩子,毫不掩饰眼中汹涌的情绪。
我亦笑着回望他,轻轻点了头。
那之后他待我仍是像从前那般,只是多了份爱惜与亲近。
我这才慢慢体味到心中充盈的感觉,作为一只竹妖,这已然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温软的情绪像流水一般涌出我的心头,从前种种孤苦委屈都在他的满腔爱意间化作虚影。
他执我踏过漫漫阡陌,不曾想过这份姻缘是好是坏。
不曾想过我们能否相伴百年。
(四)
世上的恶意往往可以追溯时空,带着旧时的梦魇向你扑来。
我终是要补偿我本不该得到的这份喜乐。
那年的秋天让大片庄稼失去了生气。我安抚家中的老头子,一面跟他絮叨村中人家的储粮足够度过寒冬不用操心,一面把邻居送来的草药熬煮的汁喂到他嘴里。
那药师不知是什么来头,看起来不靠谱,配出的汤药却让我这个混迹妖界多年的老家伙都自愧不如,药效与滋味兼备,飘起来的香气一闻便让人精神一震。
这样最好,热乎乎的汤水也许能让刘郎舒服些,再熬过几个冬天。
其实我早就想过自己的外貌与年龄不相符的情况,为此多次向他倾诉,希望他能吞一些我的精气来维持青春。可是他却拿出一副登徒子的嘴脸与我玩笑,说只要我不嫌弃他那就都无所谓,末了还嘱咐我不要做出有违天理之事。
真是笨呀,我一心想让你无忧无虑,只是担心你老去之时,自己不能平分你的病痛罢了。
可是减轻刘郎病痛的法子我还没有想出来,厄运便至。
不知是从栈道爬上来,还是从溪水渡过来,面前的这群官兵确确实实找到了我与刘郎的居所,脸上的杀意再明显不过。
他们口中说的心中想的尽数涌入脑海,我挺直身子对着他们,只期望刘郎不要看到这一幕。
我瞒了他一些事情。
我们还住在王畿之地时,由于刘朱奏出的曲子在鼓动人心方面的能力过于突出,不时会有各色人等找麻烦,龙椅上的那人似乎以为刘朱凭借一只竹笛便可操纵人心搅乱朝廷。
可是刘郎并不是他所想的复仇遗孤,他只想不为条框所缚,吹他苦苦思索,和艺伎们一起讨论出来的曲子。
如今他们还是掩不住杀意,要来索刘郎的命了。
虽然我做了几百年文静的通讯人员,但好歹也是血统优良,历过几百年光阴的竹妖,我本可以在刘郎赶过来前解决掉这几个无名小辈,即使要背负血淋淋的杀孽。
可是有那么一瞬间,我发现自己的妖力被冻住了。
不知是习惯了束缚自己还是这群人拿了什么古怪的东西,我竟然像瘫软了一般,半分妖力也使不出来。
莫非是有人看中了我的能力,打算占为己有??
面前的人面色贪婪,恍惚中我仿佛看见了一群吃人的恶鬼。
绝望的脚步一步步靠近,我却听见了刘郎跑来的脚步声。
他的神色那样焦急,就像当年看到自己的竹子被巨树砸倒的少年一般,焦急得要哭出来。
不知为何,我竟像是解脱了一般,所有的不舍,悲愤,痛恨都在见到他的瞬间烟消云散。
他听了我的话,为我吹了最后一支曲。
我的妖力顺着他的乐声有力地传了出去,震碎了门前那群恶鬼的五脏六腑,三魂七魄。
刘郎只是想自由地吹自己喜欢的曲子罢了,为什么要为难一个吹笛子的老家伙呢?
我转身看着刘郎,脸上绽出了我自己不曾想过的,灿烂的由衷的微笑。
只是心里还是有些苦涩的。
我终是,没法陪着心爱的人老去。
不知他在冬天里,会不会冷呢?
(五)
妖怪们近来的日子很不好过。
负责信息交流的竹子妖们集体罢了工,说是要纪念在人类魔爪下挂掉的大姐头,不但内部的消息机构乱成一团,这家的话传不到那家去,只能花大钱雇一众马妖送信;与外界的联络亦全面阻断,你来我往言语难通双双傻笑,仿佛一夜回到开国前。
于是有人冒出来质问前因后果,联络员先辈为爱惨烈牺牲的事迹传开后,竹妖们悲而洒泪,纷纷表示没有大姐头引领的道路了无生趣,哭诉着求上司放她们去人间歌舞之地寻找错失的爱情火花。
上司看破了她们那点小心思,但也不便放任她们整日哭啼下去,只好允了她们去人间寻紫娘的故地,看看能不能收获一星半点的痕迹,以期早日解决罢工事件。
也不知她们用了什么法子,竟是从紫娘最初的贬谪之地—太子的后花园中寻到了她同族的领地,求到了大姐头尚有生机的竹鞭。她们拾了一根带回妖界,将剩下的尽数托付给了刘朱的老朋友,祈望能安抚他心中之痛。
大姐身为竹妖头头,外表冷艳内里温和,司掌灵识联络,崇拜者繁多,竟也溺于温柔乡中,护一人类乐师而死,不得善终。
所幸,她与心爱的人虽不能同死,终得共葬。妖界掌管生死姻缘的有司和忘川那位大人商讨过后,却也未曾怪罪于她,免去其生前谪戍之苦,只是取她的竹鞭制成了妖界联络通的新干道,将一缕残魄封在内里,护其永世安稳。
竹妖们将从人间离去时,见到多年前同紫娘一同流放的那只花妖,他一副郎中模样,似乎混得还不错。
上前问起他对人间情爱的看法时,花妖难得卸下了老气横秋的气势,垂眼认认真真道了句:
“却是奈何不了心中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