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后,京城的主街相比下午更是热闹。城头的烟火不停地放着,余光柔和地渲染着砖瓦。孩童们刚吃完饭就迫不及待的攥着压岁钱出来买花灯和新奇的玩具。外地乃至异国的商人们在路边摆满了小摊,大人们看着那些新奇的小物什,一时间竟也移不开眼。
徐茯苓和下午不同,一路上饱经风霜半月没换的衣服早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绛紫色的修身罗裙,样式虽然没有京城达官贵人家小姐们的那样繁复,但胜在剪裁得体,显出了徐茯苓二八少女玲珑有致的身材。之前在头顶梳成两髻的发型也被拆下,只取了两撮额角的头发束起,再用一个琉璃蝴蝶簪固定,额头点上了时下最受姑娘们欢迎的水红花细,衬的她的小脸更加娇俏明媚。徐茯苓原先在谷中装乖乖女讨师父欢心的小白兔形象荡然无存,蛊师本身特有的狡黠和邪魅和这紫衣将她混世魔王的本性暴露的一览无余。
徐白参也身着与徐茯苓同色的衣服,但更偏深紫,倒是将他衬的温文尔雅。大魏民风开放,不忌同性之好,为表取向,男子着紫衣有表断袖之意。徐白参虽然每天都是一副讨债的表情,奈何他长着张貌若潘安的脸,在庙会里走着,不少前来搭讪的公子哥们都被徐茯苓咬牙切齿的挡了回去,后来徐茯苓索性就绑着徐白参的手臂走,公子哥们看到名草有主,便不再上前,唉声叹气的走了。
他俩在下午就已将庙会逛了个遍,宣瑜没逛多久就被徐茯苓拉到醉香楼喝花酒。刚进店,店小二看三人气质不凡,便将他们领到一楼靠窗的幕帘坐席。刚坐下,徐茯苓便大手一挥,叫小二赶紧叫个俊俏小哥陪她玩。宣瑜一脸抽搐的将头扭向窗外看街上的花灯,假装不认识徐茯苓这个师妹。徐白参听完之后将徐茯苓赶进里座,自己挨在她旁边。那小倌来了,看到徐白参要杀人的眼神,只能和宣瑜坐在一侧。徐茯苓揩油的梦想破灭,只能和小倌吃饭喝酒纯聊天,席间连他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
南疆百草谷是个天高黄帝远的地方,百草君作为隐世高人,平日里只叫徐白参徐茯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煎圣贤药。宣瑜虽然天南海北到处潇洒,但也只是领略了民间风貌,对朝堂之事不甚了解。醉香楼酒好菜好,烤鸭更是一绝,京城的大人们有事没事就跑来谈事吃饭,消息更是灵通。
酒过三巡,他们也熟络起来。小倌看他们都是外地人,平日里也伺候过很多大人,久而久之也算是见多识广,便简单讲了些大魏境况。
“大魏这六十多载能支持下来,多亏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打下基业。”小倌为三人斟酒,“当年,北疆各汗国入侵中原。前朝皇帝昏聩无能,整日挥霍无度,耽于声色,国库亏空打不了仗,只能不断割地以求和。当年百姓更是民不聊生,江南遇到了百年难遇的大旱,颗粒无收。那些被割出去的城中百姓更是不堪折辱,逃出原本的家园,流离失所。”
“太!祖当时还是将军,本想带兵收复失地,却被奸人陷害,撤走职位夺走虎符。但麾下将士忠心耿耿,愿追随左右。不破不立,太!宗便联合旧部和百姓推翻了前朝,杀了那狗皇帝和奸臣,安抚灾民后,重新整顿,率兵北上,逐渐收复失地。”
“太!祖皇帝作为前朝之臣,觉得自己得来的这些名不正言不顺,便立下誓言,失地一日不全部收复,便不称帝。可他年事已高,旧疾复发,死在了收复凉州的路上。太!祖独子也就是太!宗元桓称帝,将其父追封为太!祖。”
“太!宗英明神武,谋略较之太!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善用贤才,命宣鼎为镇国将军代他继续北上,自己则回京处理政务。宣鼎将军庆熙三年就收服了所有失地。后来他镇守边疆,更是伺机而动,将北疆一网打尽,北疆就是在那时向大魏称的臣。”
真巧,宣鼎将军竟然和自己一个姓,宣瑜心道,拿起筷子正准备夹菜。
那小倌此时已经化身平日里在台子上讲书的说书人,自己给自己倒了茶润了润嗓子,道:“可惜宣鼎将军天纵之才,更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却在先帝上任七年后以谋反罪被株了九族。”
宣瑜夹菜的手顿了顿,眼中难掩惊异之色。徐白参皱了皱眉头,徐茯苓嘴更是张的极大,刚才咬着的烤鸭直接掉到了桌上。
小倌看到他们惊讶的神情,摆手道:“当年我也是这个反应,但前年我听某位大人喝醉了,说当年他亲眼见着宣鼎将军提着尚方宝剑就进了大殿,欲取先帝项上人头,但若咎那个中缘由,我也不晓得。哎,可能自古以来都是这个理吧,那个什么人有能臣之才是好,但功高盖主,总是不行的。但我看这事也侧面证实了,这先皇,飞鸟尽,良弓藏,也不算是什么圣明之主。听说先皇从前并不是太子,但不知为何最后却登上了皇位,怕是……哎不说了,虽然掌言司在新帝继位时便废除了,但这么私下里议论,我还是会怕有掌言使听着墙角呢。”
宣瑜看着小倌像说书先生一样唉声叹气的不禁有些好笑,主动给小倌添了杯茶让他润润喉。
小倌看宣瑜俊逸非凡,又给他添茶,更是受宠若惊,接着说下去的时候眼神都不自觉地往他身上瞟:“先皇晚年更是笃信道教,练什么长生不老的功夫,可忽然一下就病的不行了,听说是吃那丹药出了事……好在当今皇上圣明,不搞什么掌言司,也不吃什么仙丹。皇上继位快满两年,这两年可谓政绩卓著啊。我听说这皇上不仅年轻,更是天人之姿。现在后位高悬,京城的大家闺秀更是挤破头都想选秀入宫啊。”
宣瑜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已经有些醉意,他把快要垂在碗里的发带往后一撩,勾起嘴角笑道:“哈哈,白参茯苓,你们师兄我以后既可以看美人儿还可以看美男,好不快活,羡慕不羡慕?”他眼神迷离,无意往小倌那边瞟了瞟,小倌却感觉宣瑜的漂亮的桃花眼含情脉脉,温柔似水,一不小心就让人溺进去。
“宣瑜你他娘的可真有出息,徐白参你给我学着点,不然老娘以后跟他混!”徐茯苓更是醉的不省人事,拿着酒杯,靠在徐白参肩头耍着酒疯。
听了这话,徐白参却不像之前一样讽刺回去。他静坐着,看起来仍然和来时一样,只是一直目视前方,小倌看他半天不动,怯怯地戳了戳他,没想到刚碰到他,他就摇摇晃晃地倒下了,吓得小倌赶忙接住他。
宣瑜忽然想起来徐白参好像是传说中的“一杯倒”,狂笑了一会儿后便抛给小倌一锭银子,左右手一边扛一个,往门口走。
小倌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宣瑜走到门口,他好像感受到了小倌灼热的视线,忽然回头道:
“钱不用找了,剩下的自己留着花,谢谢你今天给咱们这三个乡巴佬说书。”
说完,宣瑜便潇洒地跨过醉香楼的门槛,扛着徐茯苓徐白参摇摇晃晃地走了。
宣瑜刚走,小倌发愣的看着手掌上的银子,半晌,忽然疯跑出去,大叫道:
“公子留步啊!您给成碎银了!”
宣瑜拖着徐茯苓与徐白参一路跌跌撞撞,没走多远就看到气喘吁吁的小倌追过来要钱。他发现自己实在是囊中羞涩,便去摸徐茯苓口袋,摸了半天发现没有又去找徐白参口袋。掏了半天,宣瑜才想起来徐白参是个深得百草君亲传的抠门户,如梦初醒般脱下徐白参的鞋子,从鞋底掏出皱巴巴的银票给小倌。小倌欣喜地谢过后就又赶忙跑回去复命。
回到府上时,已是快三更了。宣瑜刚进门却看到了之前在药谷的跟班林奕,他以为自己喝酒喝魔怔了,揉了好几下眼睛。
林奕接过徐白参徐茯苓,憨笑道:“宣大哥,你知道我在谷里也闲不住,以前年纪轻出来和你闯江湖怕拖你后腿,如今刚满十八,也想出来历练历练。这次来也有我爹的意思。我爹说京城不比其他地方,人多眼杂的,有时候别人送来的人都会有问题,自己人有个照应。他还叮嘱你防人之心不可无……”
“哈哈,那就先替我谢过林管家了!改天我给药谷写信的时候顺便给他捎点京城的好茶品品!”宣瑜打断了小林的话,这才堵住了他深得林管家真传的滔滔不绝嘴。林奕他爹是百药谷的管家,帐算起来可是又快又好,嘴碎起来可是又絮又烦。这两点让宣瑜和徐茯苓痛不欲生,却是让宣瑜的唠叨抠门师父对林管家青睐有加。
安顿好徐白参徐茯苓,林奕又吩咐下人给宣瑜做了碗醒酒汤后,打着哈欠回自己房了。
喝完汤后,宣瑜撑着困意开始收拾他的包袱。他其实没带多少东西,本来找师父讨要些稀有草药的,结果被百草君以“我们有的他们也有,我们没有的他们更有”打发掉了。
于是他此行索性带上了自上个月回药谷就没拆开看过的包袱,这包袱里装的都是自己游走江湖时用的东西。他打开包袱,将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打算将它们按习惯摆在卧房里:
写满批注的药经、两三套换洗衣服、耍帅用的“清风自来”折扇、自制金创药、逃命法宝秘制辣椒粉、防身用的暗器、一把被牛皮裹着的长刀、各种江湖朋友打下的欠条……宣瑜看着那龙飞凤舞各有不同的字迹,仿佛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和事还在昨天。他呆坐在桌前,一时间有些感慨。
清了一会儿,宣瑜觉得差不多了,把它倒着抖一抖以确定包袱清空了。
忽然“咣当”一响,好像是有个东西从包袱夹缝里漏了出来,掉到了桌子底下。
宣瑜弯腰去拾,用袖口擦了擦,是一个楠木令牌,上头刻着龙飞凤舞的两个字,绝影。
他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四处行医时,除了对落魄的侠客们慷慨解囊,还经常拔刀相助。前者欠钱,一般留下欠条,还钱更是遥遥无期;后者欠人情,一般都留下口头承诺。宣瑜结交过数不清的江湖人,绝影倒是最特别的一个。
绝影是朝廷雇来寻找奸臣罪证的探子,当时受了重伤被宣瑜捡到。宣瑜想着能间接救黎民百姓们于水火之中,便索性帮着绝影一起查案子,误打误撞地帮绝影超额完成了任务。临别时,绝影扔给宣瑜一个牌子,若是碰上了什么困难,就拿此牌去京城的钱庄找管事的。
“我宣瑜可一直都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怎会给自己找麻烦?绝影你就准备把这人情欠一辈子吧!”宣瑜笑着拿布把令牌裹好,塞到床旁最下排的柜子里。宣瑜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许是一路舟车劳顿太辛苦,宣瑜一觉竟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后,林奕怕他酒没解完,给他下了碗清汤面。
宣瑜感觉自己的酒量收到了侮辱,皱眉道:“你别小瞧你大哥,要是不能喝,怎么把徐白参徐茯苓扛回来?诶,他俩人呢?”
小林道:“白参他清晨就起来了,可能是觉得被你看到了他喝趴下的样子太丢人,一大早就带着徐茯苓走了。”
“徐茯苓这么心甘情愿和他走了?她回谷可是要抄药经的。”
“茯苓姑娘一直没醒,”林奕低下头忿忿道,“直接被徐白参……抱上车带走了。”
“行,小林你先歇会儿,下午咱们出去给府里添置点东西。昨天被他俩拉着,我都没好好四处瞧瞧。”宣瑜挑着面,看着林奕快要哭出来的脸暗暗揶揄。他知道林奕老早喜欢徐茯苓,奈何徐茯苓旁边有个千年老参看着,怕是没机会了。
惠芳宫中,躺在床上的贤妃面色青紫。她捂着腹部皱着眉,额头上更是冒出了细细的汗水。曾涔不知今日中午在惠贵妃那儿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用完膳在御花园消食时腹中一阵绞痛。侍女以为是消化不良,赶忙扶她回宫歇息,可半个时辰后,胃却越来越痛。
贤妃自认入宫后便遵着父命,谨言慎行,每日吃食更是由从娘家带来的贴身宫女亲自验毒,且惠贵妃和她用了同样的午膳,实在是令人不解。
“翠兰,快……给本宫宣太医……”腹部越来越痛,曾涔感觉自己逐渐失去意识,见侍女跑出去后,直接昏迷过去。
“娘娘!”贤妃身旁的宫女们都焦急地不行,一群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寝宫里乱转。
刚过晌午,宣瑜用完膳后便抱着毛毯,在老榆树下支了个摇椅看起了医术,没一会儿就在冬日暖阳下打起了盹。榆树叶在微风下沙沙作响,宣瑜歪着头,放在膝上的书随风翻了几页,散着的发丝轻轻摆动着。此景若是收入画师眼里,必是一副岁月静好的美人小憩图,可惜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宣瑜一人,无人欣赏。
美好的静谧持续了不到片刻,就被重重的敲门声和喊声所打搅:
“宣太医,宫里出事了!”
宣瑜迷迷糊糊睁眼,刚坐起来林奕就赶忙跑去开门。只见昨日在守在太医院门口的侍卫,旁边还跟着一个御林军守卫和衣着光鲜的宫女,想必主子位分不低。
“宣瑜宣太医何在?”太医院守卫道,“宫里贤妃娘娘不知是何原因身子不适,昏迷不醒。罗院判李院判都不在,其他太医品级不够,人命关天,还请院使速去救急!”
听到人命二字,宣瑜的瞌睡立马醒了,他揉了揉眼道:“虽然我还未正式上任,但救人在下义不容辞。我现在连官服都没有,怎能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