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北上，直往京城。

他们出发的时候是六月正暑，暑热天气，动身的那天落了一层薄薄的午后雨，带着一点绵长的凉气，旖旎着马蹄。

秋叶驾着马车在山间小步蹄子的溜达，回身望去，觉得一头的来时去路竟似曾相识。好似三年前她也是这样，带着某条病秧子，从北边一路往下，只是脚程分外急，仿佛后头追赶着豺狼虎豹。

如今走着同样的路程，马蹄印子分毫不差，只是南辕北辙，相去甚远。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这三年来，秋家二人在桑中呆着的日子好像一场迷梦，梦中秋不正是个教书先生，秋叶是个账房管的，他们赖在好心的东家家里头，死皮白赖地蹭一碗饭吃，年年岁岁就这样过去了，一蹭就是三年。

每天鸡飞狗跳，倒也是喜乐安宁。

梦醒之后，所有和平的表象都秋风扫落叶，湖面卷起波涛万顷，所有人都在飘摇中。秋不正是只存在于桑中小镇的人，和平的日子里，他可以这样拖到死。出了那块小小的梦中桃源，他就得是四境的统帅谢白，折了脊梁骨也得顶天立地，到死都只能拖着残刀折戟，头也不回的，被漫天的黄沙埋没。

上京正值秋闱时段，各地的莘莘学子们齐齐涌入京中，京城关口的盘查比平时都严密些，人也比平时更多，一颗头对着一颗头，一辆车压着一辆车，后头的人还在不耐烦地等，而前头的士兵仍是慢慢悠悠地，一个个抓着通关文牒细细看，把上面的字都要看出蚂蚁来。

谢白他们三人一辆马车，卡在城外排队已经等了好一段儿时间。

上京不比下江郡那块地儿多的小县小城，跟繁华的京华比起来，都邺也只能算作是巴掌大。

他们现在卡着的是第一道京城关口，城外的大关。过了关口，还要行点野路，走过郊区，才是真正的上京地皮，天子脚下。上京大得叫人赞叹，平安河穿过上京之中，又细细地分成许多条小分流，四通八达地被人们修栈过桥，来来往往于其之上，惹了满身的水汽，袅袅袭人。

到底是皇城，随处可见雕可麒麟缀饰的泽兽，周遭的建筑都是巧夺天工的匠心，木制的廊桥上有身着轻纱的佳人走过，好不风雅。

徐云和秋叶一左一右地并坐在马车头两端，远眺是一望无际的山林漫野，再向下，就能听见层层的人声，透露出些许繁华的轮廓，层叠的云雾中，还能窥见隐约的宫阙。

徐云此前并未到过京城，秋叶也仅有几次上京的记忆，都是打在谢白的身边，事儿也多说不上有多熟悉。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那股繁华和喧闹的活人味翻着个跟头吹拂到她鼻息间，她只觉得百感交集。

秋叶忍不住叹了口气，趁着空闲下了车左右晃晃会儿，大大地拉了个懒腰。她晃悠着晃到了马车旁侧的窗口下，顺手就敲了敲木窗的边框：“唉，不正经儿，到了啊。”

里面的人大概是在小憩，没及时回应她，等到了许久，才听见马车里头慢悠悠似的拉出来一声漫长的鼻音：“嗯。”

秋叶翻了个白眼，腹诽道：“没心没肺。”

他们也没等多久，城门关口排队的人实在是太多，前边的守卫人手不够，他们排了没一会儿就见前边又来了一队官兵，分流帮手似的下到人群中来，直接就开始对号盘查，节约时间。

马车的位置靠前，正排到秋叶面前，守卫小步跑着跑到马车下晃了晃手，盘问道：“回省还是上京？非京中百姓出示案牒，无案牒者不可入京。”

秋叶早就习惯这场面了，闻言堆着笑，好脾气地看着眼前的官兵：“有的有的，在这呢！”她从怀中翻出几张印纸和一块木牌片儿，“官爷看一看，也都辛苦了。”

——这案牒是没什么问题，还新鲜热乎着，他们上京前秋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从李老爷子府上顺出来的。

秋叶笑着把一叠东西都递了过去，悄悄地在下头含了一粒碎杂银，一同递到了那军爷的手上。

守卫接了案牍，大约也摸出了下头的东西，相熟似的很给面子，口气也放轻了些，好颜色地笑笑解释道：“例行公事，姑娘莫怪。”

秋叶连忙摆手：“知道的知道的，官爷多劳，我家几个小平头没什么事儿，都晓得，不敢叨扰。”

“从都邺上来的啊，”守卫检查了他们递上来的度牒，又见座这车头的左右两人穿的都是好人家的绸缎料子，便多一句问道：“你们这车上京来是做什么的？搬有大物件吗？京中近日有大事，外商不许入京。若是你们也有来商的打算，就只能先去京畿外的蓟州待上一阵子了，等京考过了才能上来。”

他们一行人一开始为着出行方便掩人耳目，都做的书生打扮，混在浩汤的人群当中，看着像是要赶考，半点不引起人注意。可谢白这死皮赖脸的前些日子非要转道金平，耗了几天日子，等他们终于磨蹭上了京，开考在即，赶日子已经晚了。这时候再做原先的模样反而招人眼睛，秋叶也就干脆把谢白藏车里头，只做普通人家样式。

秋叶笑笑：“您看也就这车马，哪能呢？”

她说着回手撩起了一半的马车帘子，露出了车马的内部让守卫过一眼。马车驾里面空空荡荡地只半躺着一个人，半边落下的帘子恰好挡住了他的脸，守卫没能看清，只能看到半条流水般的下颌线和苍白的唇色，感觉得出来这人散着的样子有些虚弱，是个病人。

守卫刚还想着多看两眼，秋叶却已经很快地将帘子下了，挡住他探寻的视线：“家兄身子不好，底下小门小户拖沓了好些年，眼看这阵子越来越坏，家里着急，但实在没什么办法，才来上京投靠本家。我们本家就是京里人，交代过了，官爷要是需要，这儿也有本家的信件，盖着京邮戳子的。”

“......噢......噢，”那守卫不知为什么竟隐隐有些红了脸，“病人身子确实是该好好看顾，也挺辛苦。”

他说了两句回过神来，似乎是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胡话，有些懊恼。他快速地低声道：“都有难处，我也不好耽误，你们这就过去吧，过去那边跟户司记个落脚点就行了。”

其实关口的盘查本来查得严，别人跟前都是再三盘问，所以才一耽就耽搁了这么长的时间。秋叶没想到了他们这竟然问了几句就放人，去了很多周折，便觉得有些好笑，但也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