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泊霜一片烂漫之态，眼中竟似有敬尚之意，明媚神情于此征伐乱世实属难得，但谁都清楚，能成一方主帅，必不似面上这般天真。

衔凇闻话只答道：“同是竭力抗敌之战友，何妨先后之别。我们二妖不过擅于阵前杀敌而已，初至青谷便见此地一片生机，实是主帅安顿有方。”

泊霜偏首，自向远方一眺，轻松神情之上添了些微沉重：“不得不快。隙州生灵皆需安稳休息，甫解脱于惊惶终日，不可再疲于流亡不宁。若平生不得半刻安稳，来世间颠沛一趟，何必。”

言罢三妖各自沉默，半晌衔凇问道：“请问青谷可还有我等可相助之处？”

“有的。”泊霜再笑起来，“不过得需二位辛苦些。这镇安营坐落在青谷的西北角，而与此相对的东南一角的防范尚有缺陷，来至此地的弟子多去相助其他生灵的家园重建，且论武道修为，亦由你们镇守更为合适。只是东南方分营距离此镇安营最远，上报情况时较他处多有不便，想让你们去，也是考虑风族展翅行空更为方便快捷。”

见苍凇二妖点头接下安排，泊霜继续道：“那我接下来为你们简述一下东南分营状况，这也涉及你们此去任务所在。青谷生灵由于其体质和修行的特殊之处，先前受原帝弥厄控制时被迫专工炼丹炼药，且试药者亦出自青谷，使得此处遭受荼毒者甚多，试药者无用、残废或是断气后皆被弃于东南一角，那边是被当做弃尸地，并无生灵看管或是在意，因此青谷中唯东南部生机凋零得厉害，那些被抛弃在那的试药者也有一些侥幸活下的，收掩了妖灵尸体后便直接在那住下了，随后在该地住下的生灵皆孤僻独居、畏见生者，更因受过无道折磨而心性大变，恨怨满盈……哪怕是后来赶赴有意相救的修士，他们也不听解释，一概当做闯入者驱逐，视之如敌。”

听苍：“看来东南部防守有缺，不只是修士数量不足的原因，更重要的因素是这些受创的试药者了。”

泊霜：“嗯。我最初派一整队修士过去时，受到了他们极为强烈的驱逐，若起争斗，难免再造死伤，故而便先令他们撤离，只留下那批修士中修为较高的七名留下，散布各处，隐匿行踪地暗中镇守。但四日前有一名修士巡查时不慎撞见几位居民，当即被他们围上攻击，虽然只是遇上了几名没有修为的普通凡生，但那名修士也因怕误伤而未敢轻易还手，故而处于被动，还是带了些伤痕奔逃回来。同行另六名与他关系甚好的修士知晓此事后，镇守态度也有所变化，也多添了不满之意。”

衔凇盯着眼前杯中未动一口的茶若有所思，随后问道：“此事除那七名修士外，营中其他修士可都知晓么？”

泊霜点点头：“此事我未瞒他们。虽然受创试药者需额外照顾，但修士们的安危也不可不顾，此后我已将原先七名修士撤回，另派三名仍愿前往安抚的修士前去镇守，嘱咐他们千万匿去行踪。但究竟那三名修士不是本营中修为卓越者，相比先前七名，三名更是势单力弱，此去只能起到观察动态之效，对于镇守御敌则是无甚效用的，这也是我先前向曙宫递函请将之因。”

说着，泊霜又抬头，将衔凇与听苍二妖各自看了一番：“你们二位谋略过人，且皆有以一当百之力，相信将东南分营交托二位当会无虞。”

衔凇应下：“主帅过誉，虽然受创试药者之题未必可解，但镇守东南一方应是可以。”

泊霜笑起来：“何必过谦。此外，另有一事。二位皆听过方才那支曲子了，除曲意之外，可还能听出其他？”

听苍看了看衔凇，于是被看的那位便回道：“此音可是另有濯心疗愈之效？”

“哈哈正是！”泊霜笑得更加欣喜，“东南分营之事，既不能只被动地派遣修士暗伏，如此躲躲藏藏，时日必不能久，何况不慎之下他们还可能遭遇攻击，热忱而来的他们不应当受挫于这些，但另一面，那些因试药折磨而大变了心性的生灵，才应是需要做些什么以改变的重心。我自幼对音律较通，除欣赏外还意外发现不同音色细拆过后对身心引起的共振，故而近日皆在尝试谱曲，对试药者有所影响的曲子。先前你们听过的是初成之曲，曲意已无问题，就是在传音入体诊治的具体方法方面还需改进，且更需对试药者本身有其效用。难得遇见也通晓音律的二位，我却需坐镇主营，故另有一请，想二位去东南分营镇守时，每日未时，分派一位来此听曲一个时辰，不知可行？”

听苍：“自然，我们去过那边后，也能对试药者更有了解，对你所谱之曲想来也能有些起的上效用的建议。放心吧，既知晓此事，我和师姐都会更留意试药者那边情况，未时也会来此帮你听曲，待你和我们都认为曲子已有成效之时，再一同商议如何给试药者听吧。”

如此交谈过后，苍凇二妖便于主营稍作一日休整，次日便往青谷东南飞去。

二妖在距东南分营有一定距离时便提前落在一座山上，随后从山林中穿梭而过，她们准备沿路观察着走去营地，试药者们当初都被扔在一行山后，下了此山便是他们隐蔽的居处，若能提前在山林里碰上独行的试药者，更是有利探询。

运气尚可，所想即得，行至半途，二妖便听到前方传来几声重重的咳嗽声，对视一眼，随后各自向两边树后匿去。不一会，便见前往层层林木阴影中走出一名老者，仔细看去，叫谁都会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那老者全身皮肤好似反复溃烂又再结痂蜕皮过，凹凸不平，紫红中又掺着不少白斑。头发是没有的，光秃秃的头皮上可见绕颅一周的长疤，手上拿着一柄斧头，虽不似是打柴的，但就是需得紧握在身侧的模样，持柄的手手指肿瘦不一，还有三指已断了半截，愈合成圆滚滚的前端。

总而言之，看得毛骨悚然又心生痛惜。

二妖皆未出声惊动老者，各自在树后沉默地看着他持着斧头咳着嗽，缓缓从眼前踱过。待他身影复又消失于林木之间，衔凇方与听苍无言对视了片刻，再一同从树后走了出来。

“加快脚步下山吧。”衔凇看着听苍面色有异，便出声说道。

听苍罕见地没应声，只点了点头，随后默不作声往前走去，衔凇在后跟上了她，但没有并行，只是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未出一声。

直快至山口，前方的听苍方回过头向衔凇一笑，神色已然如常：“师姐，前方就要到了，我们可还继续从隐蔽处通过吗？”

衔凇走到她身边：“未免刺激内中居民，还是先谨慎些吧，东南分营也未进驻其中，按泊霜所说应就在这附近，你我先过去。”

二妖再行一阵，便远看见一处小营帐无声无息地孤单立着，因先前修士已被调走，故而账内并无声息。衔凇与听苍一同走了进去，寻至桌前相对坐下。

甫一坐下，衔凇便开口道：“那接下来，除每日未时你我轮流回去主营外，余下时辰则各守一日半，当日守营者坐镇营中，另一者则白日探访试药生灵，夜间休息，如何？”

听苍应了声：“听师姐的。不过早晨出发前泊霜已交代过今日未时不必去，你我先趁此机会一同查看此间地形吧。东南一角看着便地形曲折，你我既要防范敌侵便必须更了解些。”

衔凇：“营帐在此地虽然便于隐藏，但终究太远，一会勘探时我将它收起带着吧，另选一处更利于行动的地方。”

随后二妖便再度出发，捏了曙宫的隐身术法，向东南角更深处行去，越是深入，越见气氛阴郁沉抑，由于试药者们虽性情孤僻难近，但对与自己有相同遭遇的生灵，却因着同病相怜而彼此关系更甚血亲，聚群而居，小成村落。

这处村落的风貌独树一帜，原本身为木族应是栖花眠枝，而试药者们却是以石头垒起了一个个坚固而森冷的圆堡，倚靠地形高高低低地聚在一起，俯瞰如同在地上撒落一盘分布不匀的石子。圆堡有门无窗，虽未进去，但想也清楚照不进光的堡内是何模样，难以想象的，则是居住在内中的试药者们的生活。

不知是地下掩埋的生灵尸体还是那沉郁的气氛拥有特殊吸力，本应有的阳光和温暖皆尽被吸去，只留一片阴云暗淡、潮湿森寒。

很少能见试药者在外走动，石堡群中几乎难见他们的身影，只偶尔有石堡开了开那小小的矮门，自黑暗中向外探出一双阴郁的眼，随即又重重关上了门。

此处地形自外看来复杂，走进后感觉更加复杂。曲折回环高低起伏，仿若天然形成的迷宫，也使得原本死寂的地方再添几分诡异。

待行至石堡稀疏几不可见的地方，衔凇忽听见右侧耳畔传来鞋踩过潮湿草丛的沙沙声响，转头一看，却是自右方走来一佝偻男妖，容貌已辨不出老幼，但看行步迅疾有力，依然可见健壮。

男妖手持药锄，双臂长短不一，佝偻的脊背原不是老缩了身躯，而是背上肿起的一个巨大肿块。双眼一边圆凸一边半阖，两颊内陷。他原本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着，直走至苍凇二妖附近，却好似忽然察觉了什么，手中药锄一紧，便直向二妖处冲来——他竟不受术法影响，能看得见她们。

衔凇忙将听苍揽至身后，又迅疾抽剑一格，“叮”得一声恰恰架住了那药锄攻势。衔凇心下暗惊，这一锄下力极狠，男妖修为怕是不低。

见自己一锄被挡下，男妖似被激怒，猛地再攻过来，双目赤红饱含恨意，嘴中呼哧呼哧地似乎说着什么难以听懂的话语。

衔凇一手将听苍始终拦在身后，另一手挥剑挡住男妖一番猛攻，便闻听苍在后说道：“师姐，你我先一同制住他，我观他情状，似是缺了半边舌头！”

闻言衔凇动作未停，目光飞快扫过男妖不停翕动的嘴唇，随即转了剑路，由守转攻，三两下便压制住了男妖，听苍也顺势上前将其定住。

虽然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但男妖仍不停自嗓中发出嘶吼，目光尽是敌意，似是对着苍凇二妖，又似是对着其他什么。

男妖兀自嘶吼了一阵，发觉无甚作用，便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只是眼中仇视未曾褪去。

见他安静下来似可交谈，听苍便上前试图探问：“既来此地便不问名姓了，但问这位兄台，何以初见便对我们敌视至此？”她的语气略带些火气。即便对试药者的遭遇痛心不已，但她亦无法任这般莫名怨愤无故冲着衔凇而去，方才那几招处处都透着蛮横杀意，若非衔凇修为更甚，岂非已无故受其枉杀？情可理解，情可言说，但不可纵情杀生。

男妖用仅存的半边舌头艰难吐着含混不清的字：“儒么……收、收势……充十么好货！”

将这话在脑中过了几遍，听苍才反应过来：“我们修士充什么好货……？不论此前发生何事，还请这位兄台稍看，我与师姐先受你所攻，现又仅将你定住询问而已，半点未伤，先前你遇着的是不是好货我不清楚，但我和我师姐你还是可以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