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倒是不累,就是王济翁还京,声称奉先帝遗诏担任政事堂的要职,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老头混在了一块,定然会政见不合,届时她夹在里头,又该头疼了。
仔细想一下,她觉得姒郸尹的话其实很有道理。
朝堂上的人都精,谁不想看她栽跟头。
中午午休,她去东厨吃完了饭,回到枢密院,父亲薛道昶已经等她有一阵。
除了每日朝会见到她阿爹,父女已是许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薛道昶说:“大半月都住官舍里头,也该回家一趟了罢。”
薛醍齐笑道:“阿爹放心,这次休沐一定回去。”
薛道昶松了口气,把拎来的食盒打开,“你阿娘和小妹做了你爱吃的鱼干和肉脯,让玉卮拿来。”
薛醍齐喜欢吃鱼,薛家人都知道。
她从里头捡了一根鱼干,嚼了咽下,腹中馋虫被勾了出来,便把那盘鱼干捧到案上,打算审阅卷宗发困的时候再吃。
薛道昶又拿出一个包裹,“这也是你阿娘让带来的,让你休沐回家那日穿上。”
薛醍齐擦了手来翻包裹,里头是一整套裙装,颜色竟出乎意料地没那么艳丽。
“你小妹帮着看的。”薛道昶看出她的疑惑,连忙解释。
薛醍齐手上顿住,把衣裙叠好重新塞回包裹,“我阿娘这是要做什么?”
金氏主意太多,她心头打鼓。
薛道昶缩了缩脖子,“那就不知道了,你阿娘憋着招,连我也不透露,你好自为之吧。”
薛醍齐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她把包裹收拾起来,去盖食盒的盖子,看见里头搁了一小坛酒,顺口道:“阿爹,禁中别饮酒。”
薛道昶点头,“哦。”
…
刘后再次召见薛醍齐是在下旬。
从冀州离宫回来后,她们统共就一次真正的会面,就是薛醍齐引今上扶棺进宣德门那次。薛醍齐被她掖着手,并肩走进大庆门,驻足眺望大魏的宫殿阙楼。
后来于慈安宫召见,薛醍齐站了许久后,一个黄门官传了一句话,说娘娘还在议事,让她先行回府。
这一次是后省刘后身边的押班朱极来请。
朱极说:“太尉久等了,娘娘一直以来都想和太尉私下好好谈一场的,要么时机不对,要么抽不开身,就这么一直悬着。”
薛醍齐被邀进一座便殿,里头垂手侯着几名内人,朱极先一步进来,说:“太尉到了。”
老宫人们齐齐和她见礼,薛醍齐这才看见她们手里拿着印尺一类裁缝用的物件。
薛醍齐看不太明白,“娘娘呢?”别说又不来了。
朱极也不说正事,“娘娘说,太尉是女官,总穿着男人的衣裳不好,还是让裁造院量了尺寸,重新裁制为妥。”
薛醍齐顺了一口气,心想刘后的心思比其他女人难懂多了。
她摊开手,“是娘娘的意思,那就量吧。”
内人们手脚轻,量的很快,一人把尺寸大小记下来,一刻钟也不到。
朱极吩咐她们拿去裁造院,又才引薛醍齐去姒徽殿。
殿中不仅有刘后,官家也在,他手边的案上头搁了一盏刘后点的贡茶龙团凤饼,一口没喝,坐在昏惨惨的灯光里,小脸上半点情绪。
看见薛醍齐进来,他才侧了下头。
薛醍齐向他拱手,“恭祝陛下圣躬万福。”
又向刘后作揖,“娘娘康泰。”
刘后笑道:“朝事繁重,太尉要辛苦一阵子。”
薛醍齐也说场面上的话,“臣之本分,不敢邀功。”
小黄门搬来一张圈椅,薛醍齐谢过入座。
刘后朝小皇帝那儿瞧了瞧,见他有些坐不住,低头饮了口茶,晲着薛醍齐微笑,“太尉虽非顾命大臣,也是先帝所托辅佐之臣。在朝堂里头,太尉出口的话该有西府之首的分量,却不该是如今这般,唯刘相一人之言。这一点,是我刘家的过。”
薛醍齐当这个太尉兼枢密使,没人蠢到去质疑先帝的意思,却是明里暗里地架空了她手里的兵权,包括军政里最有权势的三衙也都安的是刘家的人。
她当这个太尉,上下没有和自己关联起来的阵营,像被关押在一座孤岛上。与其说是掌管三军,不如说是摆着堵人口舌的空架子。
薛醍齐笑了一下,“臣根基尚浅,不具威信,军政上的确不好插手妄言。再者,尺寸之功,涓滴之酬,天家恩泽优渥,臣不敢再奢求旁的。”
刘后没说话,眼睛落在平静的茶汤上面。
子疆奇怪地弯头,见她缓缓抬脸,素白的脸庞上笑意温婉,“这就没意思了,朝廷得有朝廷的样子。如果把权放给一个人担着,只能听一家之言,而摈万人之口,我大魏如何昌盛繁荣?”
她死心塌地的,要把权塞给薛醍齐。
当初的香饽饽,如今的烫手山芋。
刘后放权,没那么简单的。薛醍齐料想是和王济翁有关。
王济翁入政事堂分刘待举的权,刘后这样做,是提拔她薛家,分化王家对刘家的过多关注。
薛醍齐被逼到这份上,也只能接下这颗山芋。
刘后心里的大石头一落下,又道:“太尉提议苏重礼为太子太师,我也有这样的想法。”
薛醍齐心里咯噔一下,眼皮突突地跳了起来。
刘后哪里是邀她好好谈,分明设的是陷阱,等着她往里跳。
看吧,上一个才进去,还有一个在等着的。
她后颈发汗,“臣就是一个提议,刘相那儿有异议,这事还得商讨。”
“苏重礼为人忠直,比韩时敏多几分沉稳,我看就他最好。”
刘后放下茶杯,掖帕子抹了抹嘴角,“刘相那儿由我去说。”
对付女人,薛醍齐没有手段,心里烦躁也无济于事。
她把手朝小皇帝那一抬,“娘娘不若问问官家的意思。”
刘后盈盈一笑,“也好。”
两人把目光齐齐投到那一声不吭的小皇帝脸上。
这位小皇帝不说话倒是稳得住,一开口却是唯恐天下不乱。
他说:“总一个老师有什么意趣,苏重礼教我也有四年了,看都看腻了。”
薛醍齐脸上笑容未减,却有些绷不住了。
他要是外头说这话,她不敢保证会打他屁股开花。
刘后听了还挺新鲜,“那官家要指谁呢。”
小皇帝晃着圆圆的脑袋,“不如召两位进来,轮班授课。”
薛醍齐掩唇咳了一下。
一个就够他烦了,召两个进来,有得他哭了。
小皇帝,还是太单纯。
薛醍齐起身向母子二人拱手,“臣就告退了。”
朱极送她出殿,刘后垂首笑起来,握了握膝上的青玉环。
殿中明烛闪耀,她往小皇帝那儿看。
伺候在身后的傅母像一尊没有声息的泥塑,屏着呼吸垂首站着,至始至终都未抬过眼,不刻意看就会忽略了去,瞧着了又总觉得她这个人胆怯,很怕人似的。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先帝把官家交给她来教导。
刘后看了眼白奉音,笑意淡漠。
白奉音自知办事不利,心虚地缩下了脖子。
第二日早参,朝会上颁下两条重要的决议。
一条是,将刘待举手里捏的几支军队的兵符归还薛醍齐,军政上的事今后由枢密院参决。
另一条是,任苏重礼和韩时敏同为官家讲师。
政权跌宕,朝堂上一片哗然。
连韩时敏自个也懵得很,放班之后,他脚下都在打飘。
看见薛醍齐走在前头,像得了救星,小跑着追上,“枢相,这事怎么就栽我头上了。”
他苦着一张脸,“我不要去教官家。”
混世魔王小皇帝,他去了准会秃头的。
薛醍齐摸着下巴,也很无可奈何,“你知道的,政事堂都是刘相参决,我听听罢了,没办法的。”
韩时敏一拍大腿,“什么都好说,这个不行。我找他去。”
他气冲冲地往回走,把上来的戴云撞了个趔趄。
戴云刚稳住,要和薛醍齐搭话,又一个人从后面撞了过来,将他直接掀到后边去了。
姒郸尹侧过脸道:“不好意思,脚下打滑了。”
他负着手大步行到薛醍齐面前,说了一句,“有要事商议,到政事堂来。”
薛醍齐揉揉鼻子,正好公服和鱼袋,跟他一道往政事堂走。
她以为是为了那天夜里的事,不想真的是政务。
听一群老头吵嚷了大半日,心气都磨没了,她出来透气逛了一圈,打算回官舍时,看见韦舒征在一棵树下蹲着。
她走过去直接照着屁股踹了一脚,“不走做什么呢?”
韦舒征跌坐在地上,嘴里衔的草吓得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