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们昨天晚上做什么了?”
翌日,宫野回到恢复舱时,看到的是仰着脸靠在沙发上睡得没形没状的黑羽,和交叉了手指坐在一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工藤。无窗的恢复舱仅保持了最低限度的照明,不至昏暗到让人什么也看不清,同时也模糊了夜与日的界限,叫人无法对时刻进行精准的判断。
时隔数个小时再次见到宫野,工藤点了头,算是打过招呼。
“用无聊的方式让他睡着了。”
过于简洁的回答,几乎没有交代前因后果,大概是的确无聊到没有什么可说的。
“这样。”宫野没有再问细节。她解开缠绕在颈间的围巾,挂在靠近门口衣帽架上。“你没睡?”
工藤只是用眼神示意向那个沙发上睡得没心没肺的家伙,耸了耸肩。
“......我没地方睡了。”
“才苏醒24小时不到,就已经能找到在这种状况下睡着的方法,”换上工作用的白色外套,宫野整理好衣领,视线瞥过黑羽毫无防备的睡脸,“简直想给这个天才颁发荣誉勋章了。”
“没你说得那么天才,”工藤笑得揶揄,“你是没看到这家伙抱怨睡不着的蠢样。”
“你是说,这都是你的功劳?”确认了贴在显示屏旁的小纸条上写下的日程安排,宫野打印好几张新的空白表格,同时把当日需要用到的文件做了简单的分类,“想不到现在轮到由你来给别人做心理疏导,”她摇了摇头,仿佛意有所指,“......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这不是工藤想谈的话题。相反,他总是极力避开它。或许是故意,或许是想提醒他些什么,宫野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些令他不悦的东西。
“今天也是日常维护?”话题转得相当生硬,交谈的双方对此都是心知肚明。
“是啊,日常维护。”不再就那些会降低气压的议题继续发挥,宫野将理好的文件归拢整齐,在桌面上敲出利落的声响,“我是不指望你会去对那些机器进行检查和修整了,至少在有时间的时候休息一下吧。”
她启步离开恢复舱,脚步毫无停顿。
“我的实验室不欢迎自我感动的疲劳战。”
舱门在蒸汽音中恢复到关闭的位置,室内是和方才一样的昏暗。于思索间感受到精神空无一物的清醒,工藤保持了和之前一样的姿势,手肘支撑于膝盖,食指交叉。他垂下头去。
原来如此,已经24小时了吗......换算过来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他却对已经发生的一切毫无实感。事情暴露,被追踪,被枪杀......他如计划中的一样迎来死亡,且如计划中的一样重又睁开双眼。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顺利到让他难以置信。
而现在,距离他见到那个本不可能再见到的人,也已经过去24小时了。
视线只需稍微偏过一个角度,便能看到那个总是随心所欲的家伙靠在那里睡得昏天黑地。他总是这样,一副自由过了头的模样。
令人火大。
从沙发上起身,工藤让出空间。他扶过肩搬动黑羽的上身,将那不安定的睡姿放倒至平躺。然后他坐在操作台旁的办公椅上,听若有若无的呼吸声散开在安静的空间里。
真是的。他看向那个小鬼起伏的胸口。明明心脏都已经不再跳动了,却还要在那里装模作样地继续呼吸。
尝试屏住气息,工藤这才意识到自己也同样延续了那过往二十几年从未中断过的机体运动,这让他不得不感叹,记忆那强大到连死者也要屈服的惯性。
不过,记忆也并非有那般强大。至少过去的短短24小时,便已将他这十年间的彷徨与悔疚洗刷殆尽。
十年,他不知道道路的尽头会是什么。支撑他走下去的,或许只是于最初的那一刻根植于心的执念。那份如第一推动力一般,目标明确到近乎于畸形的执念。
24小时,十年的三千六百五十分之一,若要算得再精确点,这个数字还会更小些。工藤不太记得自己过去的十年是如何度过的,只因刚刚结束的那24小时的色彩,实在是过于鲜明,鲜明到足以覆盖那段灰暗到仅余一瞬的漫长时光。夕晖笼罩下的城市是怎样的光景,几小时后现出地平线的那一缕光又是否会刺目到叫人睁不开眼,他本以为这些早已沉没在记忆的彼端化为零落的灰。
可是现在他在这里。
“我觉得自己有在活着了。”
“我可以证明我是在这里的。”
这不是自欺欺人,那个总叫人捉摸不透的家伙就存在于这里,像十年前一样没心没肺地笑着,甚至还亲自用言语证明了这一切都是真的,而不是幻象。
已经够了吧。工藤试图说服自己。他回来了,且没有为他们擅自唤醒他而表现出不悦,这样已经足够了吧。能够走到这一步,是时候向过去付出的那些过于高昂的代价索取回报,像个锱铢必较的讨债人一样,为从这十年间榨取出的甘美一瞬而感到心满意足了。
可止步于此,无异于功亏一篑。
工藤相当明确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绝不是那些低劣的模拟。只是借助虚拟的刺激体会到生的质感,他绝不承认那算是活着。他所认识的黑羽,是个生性过分随意的家伙,一个总是自说自话的白痴。倘使在这种聊胜于无的模拟下,那个一意孤行的笨蛋也依然能得过且过地活下去,那么就由他将这过于天真的想法扼杀。
绝不会让他有这样的想法。
剥夺他所喜欢的,同时给予痛楚。这几乎是足以令人厌恶到痛恨的恶行了,工藤自己都认为这种做法相当过分。可他那位分外贪睡的小客人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一切,虽然偶有冲击而致的愣神,可这并没有让他找寻积极要素的热情减弱半分。
既然你是如此积极的家伙,当初又为何要作出那个决定?
他总是跳脱于他的计算之外。这使工藤困惑不解,甚至有些恼怒。于是他让那些不满与怨尤沉淀下去,随安静的空气一同沉淀下去,并最终将那些灰色的情绪悉数归结于“他一定是在装傻”。
黑羽快斗是忽然醒来的。准确点说,他直到醒来的那一刻,都一直以为自己“醒着”。这让他有点悲哀。
他刚刚经历了一个完整的夜晚,并在观赏了一场完整的日出之后,享受了一段完整的睡眠。尽管如此,大梦初醒的满足感缺席了他的早晨。睡眠并没有恢复缺失掉的什么,他的精神就像是运转良好的机器,睡眠前后都是一样的清醒。
在不需要早起的清晨抱着被子翻滚,累到极限时把脱力的身体砸进床单的海洋——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乐趣,因此也被剥夺得相当轻易。
从沙发上坐起身,黑羽煞有介事地打了个呵欠,以增加“醒来”这一过程的仪式感。恢复舱内不变的暗光让他有些茫然。抬起眼,他看到那个侦探伏在操作台前,闭着眼,眉间锁着他不熟悉的淡漠与疏离。
尽管对占了对方睡觉的地方感到抱歉,那似乎不是适合打扰的状态。谨慎小心地控制了足音,黑羽站起身,并顺利找到了舱门的控制器。
舱门打开又关闭。祈祷着那等程度的噪音不会惊起那位不像是睡得很深的侦探,黑羽在走廊间跑开去,为那些没有见过的门与房间“哇哦”赞叹出声。
陌生的环境与走廊,总是能激起探险的冲动。随处乱跑很有可能会被大人责骂,可比起自由行动赚取的乐趣与情报,那点代价算不得什么。
——率性洒脱可以是信条,但绝不是任何时候都值得效仿。在不熟悉的环境中,最稳妥的生存方式就是乖乖待在原地,切记。
空间里震动着低低的轰鸣声,像是有什么大功率的机器在运行。循着那声音,黑羽找到一个门口标了“调试中”的隔间。
“你吓到我了。”
身后的门被蓦地打开,宫野惊得回首,文件因错愕而脱手散落一地。看清了那位不速之客是那位从过去而来的小小访客,她后怕地长舒一口气,弯腰捡起那些落到地面的纸张。
“下次记得要先敲门,”不认为对方是需要灌输礼节知识的年纪,宫野隐隐觉得有些好笑,“......工藤没有看住你吗?”
“他在睡,”黑羽凑过去看那些造型目生的大型机器,“所以我就过来了。”
“他的确是需要休息了,”拾掇起散落的文件,宫野为眼前这项凭空多出来的工作感到头疼,“可这并不能作为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没有正面回答她,黑羽指了指身旁那几乎与他同高的机器,“这是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