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办法回去？”

“当然，我可以将自己完全能量化——只需要一道小小的口子，我就能钻过去。”费格斯将自己的灵魂撕下了一块，放到化为人形的黑龙手上，这个举动带来了难以言明的剧痛，可他没有表现出来。

“用这个为我做一个‘锚’，”他面不改色地说，“在合适的时候把我拉回来——你知道怎么召唤恶魔吧？”

“你这个疯子。”黑龙将恶魔的碎片存进一个样式古老的戒指里，“你需要进食，否则你会死。刚才你赶走的人类看起来就不错，如果你能找到他的话。”

“我当然能找到他——雷诺·克里斯汀非。”恶魔念出人类法师的名字，“但他不是食物，那是我的‘纪念品先生’。”

***

费格斯把那具失去了灵魂的躯体随意地丢到一边。灵魂被抽取不会让躯体立刻死去，它会在本能的驱使下继续存活，直到遇到什么能把它置于死地的东西，它才能真正地投入死亡的怀抱。

不过那就不是他要关心的事情了。

进食会带来愉悦，对恶魔而言也是如此。“进食”让费格斯从灵魂受损、力量匮乏的窘境里缓了过来，尽管没有让他恢复到最好的状态——要是那样的话，区区一个混血儿远远不够——但是没有关系，吃个半饱总比空着肚子要好得多，不是吗？

他现在很高兴，距离这种心情上一次到访已经过了近千年。上一次是因为什么而高兴来着？对了，他杀掉了一个亚神，然后吞掉了那个亚神的神格，获得了那个亚神的全部记忆。随后，“那一位”便把他丢进了笼子里，那笼子将他所有的情感都消磨殆尽，直到他再次回到了这里。

是呀，曾经他主宰深渊，吞噬了无数个灵魂，每吞噬一个，在他耳边唱歌的声音就多一把，时时刻刻向他诉说着它们所经历的幸福、苦难、快乐与悲伤，他笑，它们便跟着笑或哭；他怒，它们也跟着笑或哭。现在他又重新站在了这里，耳边却没有了那些灵魂的尖叫，脚下也没有深渊的黢黑烈火，头顶是一望无际的星河，背后是广袤无垠的山川，他的过去横亘在颜色单调的断崖之上，未来则掩藏在稠密幽深的迷雾之中。

他踏着大陆西部的荒芜土壤，迈向数里之外的驻地关卡，一如步入婚姻的男孩捧着鲜花走近他的新娘；他收起背上的重剑，将铠甲丢弃在背后的道路上；他张开双臂，把寒冷干燥的空气与虚无一并拥入怀中；他抬眸与星辰对视，望入窥视着这世界的眼里。

最后的神祇被祂的仆从一剑刺死，与神斗争的时代就这么过去了。无论那处无声无息的空间是牢笼与否，它的确已经将被放入的生灵彻底驯化。昔日的深渊之主好不容易从那个地方爬出来，却发现他一直向往的世界早已变了模样，就连引以为傲的原身都退化成了一只古怪模样的小鸟，甚至彻底脱离了深渊和他昔日的王座，变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存在。

兴许那位强大的恶魔业已死去，此刻立足于此的只是一缕无主的幽灵。这幽灵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向。那么——在您的剧本里，这个世界最终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呢？就让它饰演您戏台上的一角，好让那帷幕准点落下。

恶魔把自己虚化，循着从属印记的指引钻进了独属于他的那位法师的梦里。这位性情温和又谨慎的法师，他的梦竟是一条立着无数扇门的精致回廊。那些门样式不一，或开或阖，若隐若现，流动的细沙、倒置的天空、浮沉的绿叶与行走的纸张被尽数关在门后，就连燃烧着的巨浪也不能把它的余烬溅上走廊。不请自来的访客为自己换上一套黑色的礼装，戴上一顶饰以黑羽的宽边帽，信步其中，犹如主人在巡视自己的后花园。

我的人类、我的法师、我的纪念品——你在哪里呢？梦中的恶魔打了个响指，这看似没有尽头的回廊便开始收缩，变成了画框里的一幅油画，黑发黑衣的男子握住画框边上玫瑰浮雕，犹如握住一个门把。他轻轻一拉，这回廊的画像便让出了一条道路。在这道路的末尾，他的法师站在那里。

恶魔踏入画像背后的房间，周围的空间就变成了宇宙的模样，脚下的平地长出了软毛，像是某种禽类的脊背。恶魔化作的男子变成了一只十二扇翅膀的庞大黑鸟，他的头部和脖颈没入四周的黑暗里，眼睛化作了无数星星中最明亮的一枚，细长的腿上覆满了鳞片，膝盖上的距像是嵌于其上的黑曜石，脚爪隐入地上的软毛中，尾羽拖到地上，像是礼服的下摆。

它缓缓地朝法师迈去，道路两旁的景色随着它的脚步而变幻：数不尽的白光尖叫着汇入它的身躯，又有更多的黑色绒羽从上边落下来，变成了一个个活动在黑暗中的生灵。他们的距离不断地拉近，它的翅膀从十二支渐渐变成了一双，最后消散；巨鸟的阴影消失了，变成了脸上映着星光的这名男子。

“该起床了，纪念品先生。”男子捧起法师的脸，将额头抵在对方的额上，“——你的恶魔先生要实现你的愿望啦！”

棕发的法师从床上惊醒，而这间狭小单人间的窗台下，有人正站在那儿笑吟吟地望着他。

此时东方方开始泛白，月亮的笑容渐渐在晨曦中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