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母走到局促的汉子跟前,没说话,只递去封写有生辰八字的草帖子。沈母生的好看,笑起来眼里泛着水光,沈父痴笑着接了过去,下聘插钗,两人就这么草率成了亲。
村里人都念叨着,沈家二娃子娶了个镇上富人不要的破鞋,可也就私下说说,二娃子横起来不要命。
彼时沈家家境清贫,沈母也不让他请宴,半年前她就开始缝制自己的嫁衣,在成亲当日穿了出来,那日的沈母,依旧是镇上最好看的女子。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沈母浅笑,哼唱着家乡小谣。沈父却固执的请了镇上最好的行郎,热热闹闹将沈母娶回了苇塘村,万分恩爱。
年后沈母有喜,可她在富商家中时,被正室下药伤过身子。滑了两胎,温养年余才终于是怀了第三胎。
沈父没上过私塾,少时却听村里秀才念过一句诗:春岸绿时连梦泽,夕波红处近长安。他觉得甚美,虽不知诗里是甚么意思,却反复念叨记下了这句,总想日后去长安看看,觉着东京都没长安好,这么一想,想了十几载。
可成亲后,就再没想过这些不实际的东西,长安哪又及家中一分。
沈母怀上三胎,夫妻俩日夜都万分谨慎,唯恐再滑了,所幸第三胎是个命大的,顺顺利利生了下来。沈父想说,要不干脆取个长安吧,自己这辈子去不成,指不定自家女儿以后能去长安看看。又觉着长安长安,长久平安,是好名字,就将原先定的三妞做了沈长安小名。
一家三口,过的也顺遂。便是沈长安出生那年,朝廷下令变法,一时间赋税不知怎的,愈发多起来。加上后来几年京西北路及淮南东西路三路天旱,数万农户变卖田地,没做成佃农的,只能南下讨生活。
其中部分,就到了江南东路,这些逃亡难民,不少留在了钦州内,没找着营生的,只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沈长安六岁时,沈父已然跟着镇里人做起了小生意,家中日子慢慢好了起来,有了些积蓄。那年夏日,沈父本是要去钦州一趟进货,却没想在那丢了性命。
衙门里的官人说,是几个大汉见财生意,捅了沈父几刀,抢过他的钱袋子跑了,没能追上。沈母一人扛起了家里的天,她独自去钦州,托人驾车,迎回了沈父遗体。
沈父入土后,家中积蓄去了大半,沈母原本还健朗的身子也跟着垮了。年幼无邪的沈长安彼时尚不知死为何物,可她在头七夜里,偶然起夜瞧见沈母瘫跪在沈父灵位前泣不成声,才好似终于明白,自家爹爹再也回不来了。又担惧沈母劳心,只得每日夜里握着小拳头,偷偷拭泪。
沈父头七后,沈母彻底病倒在床上,沈长安不得不早早学着下地干活,学着做菜洗衣。灶头够不着就搬过凳子站着炒,洗衣裳多洗上半个时辰,也是能洗完的,种地有三叔帮衬着犁田,收的麦子水稻也能让母女俩月余不挨饿。
沈家老宅给了她们母女,银钱及家中物件,村长按祖宗规矩判给了沈三。陆续两月,沈母治病花光了仅存的积蓄。
直到一次熬药,困极的沈长安蹲坐于炉前,小小打着盹,不慎将炉子打翻。沸水倒在她身上,布满伤痕的胳膊小手被烫的褪皮,起满密密麻麻的水泡,沈母也只能看着她落泪,无助又绝望。
她幼时便时常在想,若是爹爹能回来,这些也算不得甚么,她已经好想爹爹了。
之后不久,村里来了顾神医,修起了药房,收便宜钱替农户诊病。沈母卧床不能起,沈长安便每日都去顾宁院内,想神医若是有空,能不能去家中看看沈母。
她生的唇红齿白,玉雪可爱,连着来了数日,都偷偷躲在门口瞧,顾宁自然知晓。一日人不大多,顾宁打算早早收拾药堂,见这女娃躲在门后,背对着不知作甚,走近才看她正撂起左边袖子,小口小口吹着气。
白嫩的手臂红肿得骇人,他问出声倒将年幼的沈长安吓了一顿好:“女娃子,你可是来看病的?”
小人摇头,犹豫了半息,绞手嗫嚅着开了口:“不...不是的,我想,想您去看看我娘亲。”
小小声,仔细才听了清楚,说完抬起头,眼中已盈盈含了一包泪,又跪下去,重重给顾宁磕了个响头:“菩...菩萨,您能救救我娘亲吗,我娘亲,她是个好人。”
这般乖,顾宁一下心就软了,他小心将跪下的沈长安扶起,替她上好烫伤膏,配好药,又走到后院不知道同谁说了什么,随沈长安一道去了家。
往后几年,顾宁总叫她来给沈母抓药,可沈母也没能熬到沈长安十一岁生辰,沈父祭日那天夜里断了气,再没能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