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困顿疲乏，吃完饭沈长安也没能去小憩一觉，将吃饱喝足的众人送出院子，又不歇停收拾残宴。

午食隙间，她与赵氏商量好，拉上其他一户不大切近的人家，三户一道插秧。

一番打理妥当，加之一上午劳累忙活，沈长安早已汗涔涔，濡湿完整身短褐衣裳，坐在院后石凳上歇息。忽而轻风袭过，激得她打了个寒颤，估摸灶房里水烧的差不多热，便起身去提水沐浴洗发。

顾如珩于歇室内午憩，前两日来回坐车奔波，耗光了所有精气，整日昏昏欲睡，抑或丝毫不愿动弹。

待沈长安洗沐完，推开浴间房门，方瞧她神色懒散，推着轮椅走在廊下。

此刻日暖风凉，狸奴张嘴打了个哈欠，两株绿桂迎风而展，裹挟一阵清香袭过。林间鸟雀啼鸣，石桌上摆着瓷盏，盏内盛有余半茶水，四周岑寂无人声。

天朗云苍，风轻叶落，一切正好。

顾如珩看她，忽然温和一笑:“别晃神了，再添些衣裳。”

她近些日子，私下多为和煦模样，亦笑得多起来，沈长安咬住下唇，点了点头。

却又听她道:“你还未及笄，不肖学妇人家将头发绾起，如今披散于后，甚是好看，我亦欢喜。”

沈长安望过去，见她眼尾唇角都蕴着若有若无的笑，眼中盈满柔软水光。原本尚且算静下的心，倏地似鼓声擂起，较之午间，还要响些。

柔软湿润的头发浸着水，沈长安支支吾吾“嗯”了声，像极被煮熟的蟹虾，浑身泛着粉，连忙侧过身用巾子擦拭头发。

顾如珩安静看她，恍惚间忽而觉着，眼前之人身影，与幼时重合为了一道。

彼时沈长安年岁正小，顾宁亦搬来南山不久，后因她来往顾家院子数次，无意被瞧见挽袖吹气，顾宁方知这稚女胳膊为沸水烫伤，替她上药顺带下山看了娘亲一趟。

往后日子，沈长安总要端些东西上来，她虽没说，顾宁也省得这是来报恩。

一日院内来人颇多，腾不出闲当，便让沈长安将碗内蛋羹端到后院，给自个儿“孙女”。

沈长安乖巧点头，摸索走到后院，就见庭院内坐着个年岁较她稍大的女童，模样精致，神色却格外阴郁。

听闻异响，顾如珩皱眉侧首，看沈长安像个瓷娃娃似，呆愣站着，自小教养令她未怫郁骂出一句“滚”，只嘴唇抿得愈发紧，转过头留给沈长安一道瘦削背影。

碗内蛋羹尚有余热，沈长安并不会如何做菜，只蛋羹做来简单，掺水搅匀一蒸就好。

虽沈父逝去不久，村里已有顽童私下嘲讽羞辱，对她横眉竖眼，因而顾如珩脸色阴郁恼怒也并不大在意，低着头乖巧将陶碗放在顾如珩跟前桌上。

软软糯糯小声道：“吃...吃吗。”

顾如珩瞪她，气得说不出一句话。又闻到自沈长安身上传来阵浓郁异味，脸色一变，定睛才见其衣裳破烂，浑身沾着油腻尘垢。

甚是邋遢。

她不动，沈长安亦站着不说话，半晌后，方挫败的闷声低语：“你还不走做甚。”

“你吃了，我才能把碗...碗拿走。”黑白分明的眸子眨了眨，灵韵也自这明净清澈的眼中溢出。

沈长安低头一阵摸索，才从怀里掏出个小汤匙。

汤匙用白布好生裹着，又被她怯怯放在桌上，顾如珩心中纵然万般含气，亦发不出来。加之沈长安玉雪可爱，虽小脸沾着灶灰，也是乖顺。

她无奈拿着汤匙，才舀了勺要送进嘴，就听闻耳边传来细小肚子叫声。余光扫去，沈长安正熟练解开腰带重系，勒得愈发紧。

认命垂下眼帘，顾如珩简单吃过两口，便重新板直腰杆，像极迂腐陈旧的老学究，只闷着声：“你端走吧。”

蛋羹滑嫩，蒸得恰好，沈长安看她冰冷阴郁的不再说话，伸出小手收拾好汤匙，捧上陶碗，安静沿原路折返。

那碗剩下的蛋羹沈长安有没有吃，顾如珩不知道，余下岁月里，也总能同沈长安见上几面。

正是一个像极今日的午后，云淡风轻，沈长安又端着一碗蛋羹上了南山，顾宁怜惜自家小主子愈发瘦削，便央她叫顾如珩多吃些。

待其走至后院，院内顾如珩正低头发呆，腿上绑束长棍，无声缄默流着泪。

她到底不过九岁稚童，如何少年老成，终究不尝经历人世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