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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房子(1/1)

曾非色的父亲曾向靡是个名气很大的画家,但非色一度觉得,曾向靡的烂脾气大概比他的画作更闻名于世,他的才情透着点邪气,大约正好合了当代的口味,现代主义总是沉迷于不断的推翻和解构,古典、崇高、权威、国家主义……诸如此类,关于对这些概念的消解,以及为什么要消解它们,非色不太懂,他只看到父亲的离经叛道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现代文明看似接纳他甚而推崇他,但现实给予的无情打击照样如影随形,无处逃脱。所谓艺术家的宿命,无论在哪一种文明里,都是相似的,他们总是与现实环境格格不入,他们与这个世界的矛盾不可调和。

曾向靡死于盛年,不到五十岁,他是自己把自己给气坏了,严重肝硬化,在医院躺了半年多,最终没活过来。他生前虽然名声在外,实际上并没有卖掉多少画,积得多少遗产。近些年绘画交易市场在莫名火热了一阵子后呈江河日下的趋势,且一日更比一日衰落,世界名画也不像前些年常常拍卖出惊人的价格,更不用说当代的画家,再有名也差点岁月的包浆,缺乏历史的加持,卖出去的画价格通常是很普通的,加上曾向靡那样前卫、邪性的画风,业内口碑再不错,真正想收藏他作品的画商依然少之又少,商人总是实际的,他们对绘画的认识,永远是市场流通性高于艺术性,抓得住的当下高于虚无飘渺的未来。

非色对父亲有着复杂至难以陈述的情感,他一方面是宽容父亲的,父亲任性了一辈子,也单纯了一辈子,他把自己献祭给了绘画;一方面他又无法不厌憎父亲,他对绘画的热爱超出了对俗世任何事物的热爱,包括他的女人和孩子,他是如此的不负责任,制造了他又无视他,让他在这个非自愿来到的人间,在一座深山破败的大房子里,格外不合时宜、古怪的活着。

这处破旧的大房子是真的大,砖混结构,一共有四层楼,高度虽不至太夸张,但占地面积足有四五百平米,建房的人一看就是不讲究功能设计的,五百平米建得满满当当,绝不浪费毫厘土地,以致从外观上看,这就是一个长方形的大盒子,开了无数个小窗口,一扇窗后面就是一个房间,这样算下来四层楼竟然有四十来个面积不一的房间,且每个房间都有着大而无当的荒诞感,不可谓不是中国民间建筑史上的奇葩。

房屋东侧是搭着棚子的一块空地,被篱笆圈在院子里,约四五十平米,地上用砖垒起来一层,这个棚是前两年在春山的帮助下搭起来的,棚盖是前些年流行的一种透明材质,质量一般,不知是不是不耐霜雪冰冻,好些地方裂了缝,四处漏雨,搭这个棚本意是想用来晾晾衣服,或者风干肉类蔬菜之类的,结果派不上用场,非色突发奇想从山里移植过来数株不名植物,种在填满土的盆盆罐罐里,它们要么在风雨中瑟瑟发抖,要么在冰雪中奄奄一息,有些植物在野外生长本来是开花的,到了他这里花也不开了,或者干脆蔫掉,可谓死伤不计其数,但非色仍乐此不疲进行移植工作,春山一边嫌他造孽一边帮他做些维护事宜,说以后有一笔钱的话可以对雨棚进行一下改造,听说城里头市面上业已出现一种特殊玻璃材料,既可挡风挡雨还可以采光晒太阳,用来搭建雨棚是最理想的了,非色说那是城里人建阳光房用的材料,可不是用来搭棚子的。春山说那我们也建个阳光房不就成了。非色说也好,到时候就全交给你了,你手艺好,交给你质量有保证。

只是以后什么时候才有那一笔钱,他们默契的没有提及,仿佛那原本是不值得一提的一件事。

当然,无论建造者思想如何平庸,房子还是建起来了,并且突发奇想在一楼保留了一间超大的客厅——山里的村民通常称之为堂屋,堂屋之大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几乎所有造访过大房子的村里人都被惊得合不上嘴,他们没见过占地这么奢侈的堂屋,差不多是一般村居堂屋的三到四个大,足有近百平米,像个小型礼堂,地面铺着涂了清漆的榉木板,墙面也镶了同样质地的木料,基本接近天然色,这是山里人原创的木地板和墙板,周边有点闲钱的人家都用这样的地板铺地贴墙,这些板材没有经过深度加工,保持了天然木材的粗粝和原始,有种淡淡的木头和天然漆的香味儿。这个奢侈的堂屋因为过大而显得空旷,人在里面讲话会有低低的回响,唱歌会产生类似音响的共鸣。非色请春山和他的兄弟们帮忙造了一张巨大的橡木桌放置堂屋中部,还用相同的材质造了一个十分相配的笨重大木柜靠在桌后立着,柜子与桌子之间有一张藤编靠椅的距离。这个厅里唯二的两件家俱被别出心裁的置于正中央,使得整个厅显出一种戏剧舞台般的简化抽象效果和滑稽的仪式感,仿佛随时会有一段故事即将在这里上演。

非色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个大堂屋里消磨掉,他的屁股接替上一任居住者的屁股,经过漫长岁月,已把那张藤椅的坐垫磨得泛白,他的画架通常支在方木桌旁边,长方形桌面上堆放着成叠素描草稿,一些小速写,小幅油画的成品与半成品,一部分水粉画,粘附着干涸油画颜料的几只调色盘,金丝楠木做成的笔筒里插着几管毛笔和大把型号不一的油画笔、水粉笔,随手搁置在一个收纳盒内的绘画板刷、排刷和斜形刷,形状各异的调色刀,几大罐油画媒介剂和清洁剂,除开一堆绘画相关的物件,还有各色透着遗老遗少风格的玩意儿,宣纸,墨砚,竹制的象棋,围棋,菩提珠串,玛瑙珠串,红酸枝手串,画着单眼皮仕女图的团扇,一大块刻有观音像的青色老玉,几块形状颜色大小各异的半透明石头,一个旧的墨蓝色牛皮记事本,成套黄铜文具,具有现代文明色彩的物件儿不太多,掉漆的白色木头相框里嵌着樱桃小丸子的画像,红色陶瓷咖啡杯——雀巢做促销时送的那种,几个小的草编水果蓝子——里面有少量干瘪的坚果,一只瓶口硕大的棕褐色陶土花瓶——通常春天里会有大束颜色艳丽的野花装点其中,如今插了一支顶着黑□□头的长木头棍儿,疲劳时用来敲打肩背。一台银白色的笔记本电脑是整座房子里最摩登的物件,摆放在一堆散发着陈腐味的杂色儿物件里面显得有些突兀。桌上还有不少其他小玩意,大都不值什么钱,也不见有什么用处,这些杂物统统摊开摆放也只占了桌面的三分之一,足见这张桌子的巨大,是足以配得上堂屋的巨大的。

橡木柜子看上去没有那么空荡,除了曾向靡留下的一些书籍,非色会放一些儿童和少年读物供村民的孩子们来借阅,这些书放着放着就消失不见了,需要不时进行补充,孩子们借了不一定都会还回来,有的是忘了,而有的孩子会看很久很久,反复看直到把书页翻得残破不堪,也就不好意思还回来了。这个堂屋被孩子们形容大得像天空,事实上成了他们的小小图书馆,由于没有城里孩子花样众多的娱乐活动,村里孩子对读书维持了难得的热情,非色对此感到高兴,他难得下山一次的话,带回来最多的一定是从城里各种旧书摊或书店购得的一大撂新旧参半的少年儿童读物,其中还会夹杂一些封面花哨的言情小说,村里十几二十岁没出门的姑娘也会来借的,若是嫁了人,或者像春鹃一样出山外去打工,通常才不再来了。

山里总有一茬一茬的姑娘长大,然后消失,非色觉得她们就像这山间自然生长的植物一样,本是鲜活蓬勃的一个个生命,移植到城里就成为了装饰物,或者被消耗的某种物品,生命成了顶次要的东西。至于那些安分守己嫁了人的,最终无非也成为了承续香火的工具,她们本身的生命得不到旁人的关心,仍是顶次要的。

然而再次要,总也好过可以忽略不计的人生,就像他一样,入得深山,形影相吊,终有一日,青山埋骨,也不见得有人多看那坟头一眼。

好在非色已经过了自怜自艾的年纪,不大愿意关心这些劳心费神的事情,反正他想不透,想透了也不顶用,不过是冬天太安静,容易惹人胡思乱想罢了。在冬天,他常常没来由的陷入忧郁,这种忧郁跟情感过剩的诗人还不一样,他的忧郁是生理性的,其症状主要表现于身体机能上的低落,例如:怕冷、失眠、食欲减退、一动也不想动。可他内心还是喜欢冬天,在山里,冬天最大的表现是静,经过前三个季节的热闹繁华,万物终于停止了聒噪,像被集体注射了镇定剂,冬雪下起来也是无声无息的,鸟儿们都飞到暖和的地方去过冬了,总有一天它们还会飞回来。各种小动物把自己藏到了大地的深处,它们也陷入了生理性忧郁,蛇一类的冷血动物身体机能更是趋于无限弱化,基本处于濒死的边缘,但它们也总有一天会重新苏醒过来。

此刻,曾非色的大房子就像一个蛰伏在山里的巨大的怪兽,在冬日的冷风和微光里,沉沉睡着,春山已经在夜晚来临前赶回自己家去了,厨房灶膛的火已经熄灭,草木灰正在逐渐变冷,剩下的半只山鸡包起来放在锅里用盖子盖上,这天气不怕它坏掉,第二天可以接着吃。非色在堂屋里的橡木桌旁边坐了好一会,主要是发呆,和不着边际的神游,这是他打发时间的惯常手段,等清醒过来才感觉冷气像一条小蛇一样从脚底心咝咝的爬到身上来了,幸好他吃了一顿堪称丰盛的晚餐,御寒能力值直线上升,此刻不至于冷到要立刻爬上床去。他在木柜里翻了翻,找出一袋买了很久的速溶咖啡,是马来西亚的一个老牌子,日期显示已经过期一月有余,咖啡这么干燥的东西应该不容易变质,他很高兴地去厨房拿开水冲了,浓郁的香味弥漫开来,他关好一楼的门窗走上二楼去,二楼有一个小厅,放着一张墨绿色的沙发和一个小圆桌,沙发虽然旧,但很是厚实松软,坐上去十分舒服。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台黑黢黢的电视,看式样已经有些年头了,它几乎没怎么被打开过,非色不知道它还能不能用,山上要看电视得自己买信号锅,非色对电视节目没什么兴趣,觉得不必要浪费这项支出,擅自省掉了这个山里人的基本娱乐项目,同时一举切断了与现代城市文明最有效的信息联接渠道。好在他没有把手机扔掉,同时保留了一个收音机,尽管山里的各种信号都弱,这两个电子用品也算聊胜于无,用来证明他是一个现代人类,其象征意义恐怕要大于实用意义。

二楼三楼基本上是大房间的串联,或者并联,两层楼最尽头各有一个卫生间,卫生间同样超乎寻常的大,令人深感意外的是居然有马桶、热水器、花洒、面盆等现代设施,加上一个用来泡澡的大木桶,以上充满现代文明气息的物件占去整个卫生间不过四分之一面积,非色想不出剩下四分之三面积能用来干嘛,但是他隐隐有点喜欢这种蛮不讲理的奢侈,阔绰的空间的确让人更舒服自在,不必束手束脚。非色觉得,建筑上的大空间不存在不必要的浪费,其合理性只取决于有没有足够的空间用来浪费——当然,这是一个任性的真理,存在于人类长久以来形成的自律和各种看上去完美的规则之外。

非色没有足够的热水用来泡澡,那个大木桶足可以容下2至3人,由于长期不使用,木头皲裂了细小的缝,稍有些漏水。他折回楼下厨房把热水瓶拿上来,洗了脸和脚,然后坐在二楼小厅的旧沙发上喝咖啡,气温太低,咖啡凉的有点快,口感已经不大好了,好在非色要求不高,他还在想着那个关于建筑大空间的理论,想人类的欲望说起来总是无止境的,但人们对现状的忍耐力似乎同样顽强,天下多的是欲望满足不了的人,也没见得这些人就活不下去。

非色的生理性忧郁,如果也算他曾年少荒唐历经世事转头终成空的遗留症状,其实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非色并不想承认这是一种症状,就像很多讳疾忌医的病人,认为不接受就等同于没有。他觉得自己如同冬眠中的蛇一样,哪怕了无生机,哪怕温暖已如梦一样离他远去,而寒冷如附骨之疽胶着在他身上,使他看上去跟死亡无甚差别,但终有一天他还是会苏醒过来,如同一场前世今生的穿越,醒来后即是隔世。

并不是说他在等待一场涅磐,也许他只是想,在某个时间的拐角藏起来,然后突然蹦出来,吓自己一跳。

他连想象都仅仅局限于自己跟自己玩儿,已经有多久连“群体”这样的字眼都想不起了?他不太记得,春山大概算是他的“群体”,来借书看的人勉强也算,但他已经不具备跟他们发生联系和交往的强烈渴望,尽管春山是他的朋友,但离开那些具体而微的生活之后,他仍旧茕茕孑立,无人相邀,因此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自从进山之后,他的孤独就是恒定的,跟他有没有与人接触,或者与外界是否发生往来均不相关。

如果说冬天是酝酿一场大穿越的季节,万物置之死地而后生,问题在于非色没有目的地,不知道该穿越去哪里,他的“死地”就与别人不一样,终点也将不一样,他觉得那终点不是“生”,只因目之所向,皆为虚空。乐土是不存在的,亦或乐土所指,即为虚空,生与死是一个同质概念。如果硬要说等待,他等待的大概是今夜之后的一个明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明日真的太长了,好像永远也过不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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