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天气如何转冷,非色不能够真的冬眠,在严冬真正来临之前,他需要积攒活下去的能量,需要赚钱用以维持和补充这种能量。由于前些日的怠惰,他的新剧初稿已经处于拖无可拖的境地,电视台打过好几个电话来催稿,看在他上一个剧收视不错的面子上,电视台曾表示愿意等他的新作,等得久一点也没关系,但离上一个剧已经半年多,他的新故事还没有拿出初稿来,电视台如今也有点着急上火了。
非色对挣钱的欲望不十分强烈,一方面他没什么需求,另一方面他觉得麻烦。他对钱的追求仅限于满足基本生活和人情所需,再多的对他就是没有用的了。但非色也不是不急的,眼前虽然没有到断炊断粮的窘境,积蓄也实在不多了,上个剧即便市场反响良好,原著作者的分成也不算多,这是中国影视界的现状,在挣钱上面,编剧不如导演,导演不如演员,一流的演员不如三流的演员,三流的演员往往是流量巨大的明星偶像,除了能挣钱什么也不会,常常使人羡慕得五体投地。
幸亏他平日花销甚少,吃的方面,虽然自己不事种植,附近的村民们的蔬菜瓜果、肉食野味常常送给他,或在他的坚持下半卖半送给他,再说他吃得不多,去城里一趟驼回二十斤米,几袋面条,够他吃上一个两个月的。他的钱主要用来买绘画工具,各种看不出用处的小杂物件,以及村民家孩子们的学习用具,那些供孩子们借阅的书虽然大多从旧书摊淘,也是要花去一点钱的,他的想法很简单,总不能长年白吃白喝人家的,他尽量把情谊都回报在孩子们身上。
近三五年来这座山里倒是兴起了挣钱的新路子,山下的城里人如今有了些闲钱,开始讲究生活质量的提升,学大城市的人没事便往荒郊野外大山林子里跑,所谓怡神养身,非色居住的这座山因为海拔高,森林茂密,风物幽静,成为了城里人的新宠,有搞旅游开发的公司在山顶附近建了滑雪场,一下子成了人气火爆的娱乐项目,城里人成行成堆的往山上来,应景催生了不少农家乐饭馆、山野民宿之类的旅游衍生产业,非色附近十里外的村子叫布家岩,因为离滑雪场比较近,村民们几乎家家户户经营起了农家乐,不少外出打工的年经一辈都回山里来翻盖整修自家的老房子,做起了小老板,几年下来收入不菲,比在城里打工强多了。春山家弟妹也回来了几个,拿在外面辛苦多年挣来的钱翻盖大房子,开辟了院子,做起了民宿和农家菜,因为布大婶下厨的手艺好,人又爱干净,里里外外打整得漂漂亮亮,十分招睐客人,这几年也是收入颇丰。
当然,春山的桃花运也如暴风般的涌来了,本村邻村未出嫁的大小姑娘们仿佛突然发现了布家岩这个俊小伙儿的存在,一时间趋之若骛,甚至有城里来山上游玩的姑娘看上他,几次三番往山里跑,在他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只是春山自己仍旧跟前些年一个样儿,对找媳妇这件事看不出什么热情,对找上门的各色姑娘们一律客气而疏远着。布大叔、布大婶以前是急得跳脚,现在是气得跳脚,时常把春山骂得狗血淋头,又私下里委托非色劝一劝春山,说春山跟你亲,最信你,你说什么他爱听。非色劝是劝了几回,每次都很委婉,却并不见春山听进去。
非色也暗地里替春山着急,三十出头的男人,再过几年得奔四了,等一过了四十,在这小山窝窝里找媳妇可就难了,能找着也绝不是什么好的对象。可这种事情,本人不上心,旁人再急也是没用的。非色只好宽慰布大叔布大婶,春山该是缘分还没到呢。
非色的新剧写一个青春成长故事,说是剧本,其实只是一个故事蓝本,他是按小说的方式写的,非色长于故事的架构,巧妙的角度,各种细节的描写,有良好的节奏和语感,但不擅场面的调度和影像化的文字表达,因此,他写完原稿,电视台得以此为蓝本找人编剧,上一个剧也是这样出来的,很费了一些时间。非色喜欢成长的题材,因为青春的躁动不安很适合写故事,当然要写好又特别难,他很容易把自我陷入笔下的角色里,愤怒和抑郁太过真实,以至写作的时候常常情绪失控,要么一个字写不出来,要么一泻千里,等到清醒过来,故事多半已经偏离了最初的方向,他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重新回到轨道上去,这种反复的丢失与寻回令他心力交瘁,残酷青春与惨绿少年在他的手里挣扎变形,不停的撕裂、闪躲、掩盖、动荡、复原、拼凑,最终来到一个令他羞愧的结局——少年与青春握手言和,然后彻底告别,成为了大多数成年人后来的样子,就好像他们从来不曾经历过青春。
非色知道,这种令人不快的故事肯定会给那些假装没有经历过青春的人们带来不适,但他想,总有一些被忽视、被伤害的青春留存在部分人的生命印迹里,想抹也无法抹掉,比如他自己。
或许,他是给自己写一首挽歌,只不过结局稍有不同,现今他离群索居,生命的动力几乎消耗殆尽,他在青春的尽头就死掉了。而故事里的男孩并没有,他在热闹的人群中,为了各种被美化的欲望而努力,看上去活得很好,但非色又疑心,也许那只是另一种死法。
总之,彻头彻尾的悲观是令人疲倦的,没完没了的期待也是。非色觉得,只有无知才能使人永远精力旺盛。孩子的无知成就了他们的快乐,蠢货的无知同样成就了他们的快乐,快乐和愚蠢成了这世界上最强大、最坚不可摧的东西,看样子谁也无法打败二者,但非色知道,虚无才是这个世界的终极大BOSS,它战无不胜,无坚不摧,不,它不需要战胜,因为它就是一切的本身。
只是人们宁愿无知,或者假装无知,也不肯承认这一点。
虚无即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