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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何以安眠(1/1)

圣诞前两日谌西回到父母家,谌怀雍一家已经提早回来了,谌沐慈和他的犹太女孩去了荷兰,谌家宝在意大利,谌西的爷爷奶奶则在今年夏天就被谌西的叔爷爷接回国内老家去了,据说要呆到明年夏天才回英国。谌家虽然只有母亲和大嫂是基督徒,每年圣诞节还是全家人的重要节日。母亲和大嫂忙着把一楼大厅布置得色彩斑斓,看上去明亮又温馨,一棵比谌西还高的圣诞树上挂满了小彩灯、铃铛以及各种圣诞结等装饰物。初荞抱着一只吸血鬼玩偶与谌家宝通视频电话,不知道讲了什么轶闻趣事,笑得在沙发上滚来滚去。谌怀雍陪父亲下了一早上的围棋,两个人都累了,此刻正坐在沙发上喝茶,茶叶是谌西上次去中国考察古代民居建筑时带回来的,据说生长在海拔1000多米的高山,父亲很喜欢那种淡雅清透回味悠长的口感,平时不大舍得喝,节日的时候才拿出来细品。

谌西一直站在大厅的玻璃门前发愣,看样子今年圣诞又没有雪,伦敦太少下雪了,圣诞总觉得少了些氛围和意境,谌西觉得很多节日都是有颜色的,不管在欧洲还是祖国,圣诞节是白色的,春节是红色的,清明是灰青色的,儿童节是五颜六色的,小时候,他喜欢节日,是因为周围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好像那个日子大家全体一致交了好运,抑或是人们忽然记起来,活着本身是一件多么值得庆祝的事情。人们把一直流逝着的时间以“年”为单位裁分成很多段,节日成为每一段上的小节点,下一段总会重复出现,仿佛时间一直在循环往复,到了最重要的某个节点,比如西方人的圣诞,或者中国人的春节,人们才会从旧的时光踏入新的时光中,好似每过完一年,时间才更新一次,但事实不是时间每日每分每秒都在流逝吗?每一秒我们都从旧的时光踏入新的时光,每一秒都辞旧迎新,每一秒都死去一点点。神奇的是,直至生命走到尽头,□□完全死去的那一刻,人们才会真正为流逝感到悲伤,而在那之前,他们总是为了新时光的到来欢呼雀跃。

不过,即使人们早已深谙了这一点,也照样喜爱过节,有一些错觉对于人生来说是必要且有益的,人们总不能每天为了时间的无法挽留而哭泣,换个角度来说,幸亏时间是流动的,它才可以带走一些令人不快的回忆,让人遗忘那些不好的过往,进入一个有可能还不错的未来。当然,如果你的过往还不错,你得相信,未来会更不错。生活就像一张信用卡,让你拿无限的希望作抵押,透支当下的快乐。

谁不是向死而生,又有谁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昨夜星辰昨夜风。

谌西看着院子外侧的一小片乔木,有的树叶还没有落尽,在轻柔的北风中发出轻柔的沙沙声,树林掩映的小道上有穿着鲜艳外衣的孩子踩着滑板经过,应该是邻居家念一年级的小胖子,这个脸上满是雀斑的小胖子大概在今年春天爱上了滑板,这爱好一直持续到冬天,据谌西所知,这大概是他坚持最久的一件事了,可惜这一样运动也没能让这个胖男孩瘦下来,前几天谌西见到他用他父亲的自制火铳在湖边的丛林里打鸟,脸上的肥肉随着他笨拙的奔跑一抖一抖的,最终一只鸟儿也没有打着。

小胖男孩的父亲在伦敦一家大保险公司做主管,身形跟小胖男孩差不多,偶尔大小两个胖子会来谌西父母家串门,大胖子跟谌教授聊聊当下的经济形势,或者伦敦的空气质量问题。小胖子则迅速把谌西妈妈端来的点心一扫而空,谌西如果在家,会拿一些卡通画给他看,或者从地下室找出一些小时候的玩具给他玩,谌家三个男孩子,各种枪械、汽车、组装模型类的玩具堆了几乎四分之一个地下室,像一个发掘不尽的宝藏,小胖子每次都能在谌家发现惊喜。小胖子告诉谌西,他的爸爸妈妈为了让他减掉肥肉,坚决不让他吃肥肉、巧克力、甜甜圈,也不让他喝可乐,为此他感到异常痛苦,谌西深表同情,但也爱莫能助,虽然看看大胖子就知道最致命的问题是基因而不是甜甜圈和可乐,但人生总要有几个小目标,尽管不一定能实现,希望再弱小,也足以给人在困境中挣扎的勇气。

生活中明明有那么多难以做到的事情,为什么人们还要拚命坚持?就像胖子的儿子想要变成瘦子,伦敦的空气总渴望恢复最初的新鲜,就像西西弗斯反复推动着一块注定上不到山顶的巨石,还有明明会死去却坚持活着的人们……那么,那个想要触碰却又害怕触碰的人、那些看上去始终无望的爱呢?是不是只要坚持就会有意义?

谌西继续在门前发呆,母亲和大嫂分别来问过他是否身体不舒服,他说没事,可能只是太期待下雪了。大嫂说那明年圣诞去爱丁堡吧,多半会下雪的。谌西立刻想起大约十年前在爱丁堡度过的那个圣诞节,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平安夜的晚上,城市到处闪闪发光,却又寂静空旷,那时候还没有初荞,大哥大嫂新婚不久,一大家人聚在大哥的公寓,热热闹闹过圣诞。交换礼物的时候,谌西把前几日在大嫂咖啡馆里收到的电动青蛙送给了谌家宝,沙漠生存手册送给了谌沐慈,小众宗教研究论稿送给爸爸,刻有基督像的徽章送给妈妈,银质对戒自然给了大哥大嫂,那一年他的圣诞礼物没有花一分钱,却令所有人感到意外和有趣。他心里稍有些遗憾,如果不是店里的小伙计糟蹋了那个加大号避孕套,或许他可以再给大哥一个惊喜。

事实是那一年他在“Homesick”里的收获还不止这些,他留给自己的是一双红色羊毛手套,手套用过一段时间,手掌处起了一层微小的毛球,那是一种不太多见的红色,比窖藏百年的红酒更浓稠。那个冬天的傍晚,他看着那位穿相同颜色毛衣的主人离开时把它遗忘在酒吧的小桌上,当天气温不算太低,因此那男孩一直走到外面也没有发现自己遗失了手套,谌西赶在待应生收拾桌面之前拾起了它,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将他人的物品据为己有。

这双红手套如今就在他房间衣柜最上层的木格里,已经躺在那里十年了,他从来没有拿出来过,不知道它的色彩是否还如当年那般馥郁美丽。谌西像一个梦游的人突然醒过来,他转身迅速走上二楼,搬了小梯子到卧室,从挨着天花板的木柜里找到了那双手套,它被装在一只防潮纸袋里,跟一堆古旧的收藏物呆在一块儿,好端端的,没有虫蛀,也没有褪色。谌西把它取出来带在手上,略微有一点紧,但很暖和,他举起手在鼻子前闻了一下,有一股日久经年的陈旧味道,谌西认为那是一种特殊的香气。

谌西盯着手套看了好一会,最终把它从手上拿下来,重新套上防潮袋,在床边小立柜的斗屉里收好,他获得了一种奇妙的既失落又甜蜜的心情,这心情好像有发酵的效果,让他整个心脏被一种莫名的躁动刺激着,鼓起了泡泡,加快了跳动的速率,血液似乎同样加快了在血管里奔涌的速度,需要他深呼吸好几次才能稍微的压制这种速度带来的轻微的晕眩,他双手交握捏紧了自己的拳头,两个月又十八天,从离开那座大山开始至今,他感觉到自己的抵抗面临失效,意志开始瓦解,然而这种即将到来的失控带给他难以想象的激动和兴奋,他的脸颊不由自主开始发麻,那种触电一般的麻感很快蔓延到腰腹部以及四肢,直到最后他整个人都微微的蜷缩起来。

谌西感到自己迫切的需要做点什么,但他一时又理不出什么头绪,为了排遣心中隐隐的兴奋与不安,他出门去湖边走了一圈,这个湖是天然形成的,房地产开发商难得的没有去破坏它周边的自然生态,各种植物与动物肆意生长,围绕湖边的一条小道是附近的人们自发踩出来的,路上长满了矮小的杂草和零星的小花,湖的西边有一片杂乱而蓬勃的乔木林,天气稍暖和一点,树林里的各种鸟儿就飞回来了,重新筑起了巢,整个湖边会变得热闹非凡,但现在,湖是安静的,除了风穿过树林的声响,几乎没有其他任何声息。谌西在树林子对面的小道上反复溜达了一会儿,拾起几块薄薄的扁石块往湖中心奋力投掷过去,水面荡开了一圈接一圈的波纹,几乎快要铺满半个湖面,一阵风刮来,吹散了波纹,然而湖面又起了一层褶皱,世界依旧是安静的,动荡藏在安静的内部。

伦敦郊外小镇的平安夜跟城市一样,被居民们装饰得闪闪发亮,在初荞的要求下,一家人在丰盛的晚餐之后陪着她在镇子上逛了一圈,镇子很小,半个小时就逛完了,回到家里不到九点,大家把各自的礼物拿出来,这是谌家的老传统,在平安夜互赠礼物,除了初荞小朋友的礼物需要等到第二日黎明时分圣诞爷爷亲自送过来之外,大家都会收到来自每一位家人的礼物。谌西今年收到了一条杏色手工编织细羊毛围巾,一把日本弯刀,一本八大山人的临摹字帖,一只复古拍立得相机,还有一张手工绘制小卡片,卡片显然是初荞的作品,画了一个男青年与一个长头发女青年手拉着手,旁边写着一行字:“Ian叔叔和他未来的女朋友。”谌西笑着收起礼物,大家围坐在暖气充足的客厅开始享受母亲亲手制作的各类美味点心,谌西给每个人的杯子斟上红葡萄酒,初荞则是一杯苹果汁,大家聊起各种话题,等待深夜慢慢降临。

接近午夜十二点的时候,初荞熬不住,带着对第二天将要收到礼物的满心期待睡着了,谌家宝发来视频通话跟每个人说了圣诞快乐,之后谌沐慈又发来视频,腼腆的女朋友依偎在他身边,与谌西说话的时候,谌沐慈忽然打趣:“西西,你打算什么时候不再一个人过平安夜?”谌西“呃”了一下,还没有回答,手机被大嫂拿过去,表示想仔细看一看谌沐慈的新女友,她还没有见过那个犹太女孩。

一轮视频问候完毕,时间刚好过零点,母亲和大嫂带领大家虔诚的祷告之后,纷纷准备去洗漱睡觉。这时谌西放在沙发边桌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坐在桌边的父亲替他瞧了一眼,说:“好像有人给你发信息,这么晚。”谌西走到桌边拿起手机划开屏幕,信息提示栏上显示发信息人的姓名——“汪小田”,他记得那个高挑清秀的女医生,只是自离开中国后他们并没有联系,似乎也没有什么联系的必要,此刻发信息让他觉得稍微有点奇怪,他点开信息,跳出两张图片,这更奇怪了,他点开其中一张,是一幅挂在白色墙壁上的人物画,演奏大提琴的少年,另外一幅更清晰些,一名晨起的青年侧立窗边,谌西怔住了,如果没有看错,他当然认识这两幅画的主人公。他把图片再拉大一些,怎么可能看错呢,画中的人物就是他本人,少年身上的白袍,剧场的雕花黑椅,朱红色大提琴……另一张更加确定,谌西的手不可见的颤抖起来,几乎无法拿稳手中的电话,他顺势坐到沙发扶手上,头脑有点混乱,十年前的剧场,疯狂的希斯克利夫,忧伤的大提琴,隐秘而幸福的回忆,这难道不是他一个人的记忆吗?然而现实情况(似乎这真的不是做梦)是,好像有人把他的记忆给复制了,并且以另一个视角和具象化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谌西瞬间产生了一种时空倒置的错觉。

谌西的头脑一向是清楚的,但现在他有一点不自信,面对昔日场景突如其来的重现,理性和逻辑似乎不翼而飞,他满脑子的疑问与惊诧,十六岁的他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穿越至今,从别人的画笔下、别人的记忆里迎面向自己走来。没有人知道,那是他生命中多么重要的一幕。

对啊,没有人知道,除了他。

除了他!

谌西反射般惊跳了起来,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开始失速般跳动,毋庸置疑,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能拥有并提供这一段记忆。他一直以为的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秘密,如果有可能共享,那也只可能是他,那个遗失了自己的红手套之后消失了一个冬季加一个春季的男孩,那个坐在第一排中央,穿着不合季节的红毛衣,重新出现在他视野里的男孩,那个神奇的藏在一幢山中旧宅仿佛在等待他上门重遇的男孩,上帝,重逢当天他穿上那件红毛衣原来是真的别有用心!天呐,但自己竟然完全辜负了他的用心,他是想让他明白的,或者记起来——他们曾有过一些交叉,共同的什么——他在赌他有没有一点记得他的可能……退一万步讲,即便他并没有一定要跟他相认的意思,最起码穿上红毛衣也被他当成某种重逢的仪式,重逢对他来说是重要的,以及特别的。一念及此,谌西的心紧紧揪起来,挂在胸腔的某一处,跳得命悬一线般急促和杂乱,世上大概再没有比自己更愚蠢和冷漠的人,他不能理解自己曾经纠结些什么,故意忽略那样显而易见的暗示,让对方小小的卑微的赌博落了空!激动和自责使他的上半身不由自主佝偻下去,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把自己的头埋进臂弯里,仿佛承受了什么严重的打击,父亲和其他人都发现了他的不对劲,父亲轻轻抚摸着他的背部,问他:“西西,你怎么了?谁发来的信息?有什么事?”

“没事,爸爸,不要担心,没有发生任何不好的事。”谌西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他的身体紧绷着,隔了一会儿才回答父亲,声音听上去尚算稳定,“我可能得回一趟中国,明天,对了,明天最早的班机是什么时候?”他说着这话,抬起头来,跟着就起身,在沙发边走了几步,说:“或者就现在,我查一下,凌晨有没有班机……”其他人都惊讶的望着他,母亲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臂,问:“西西,亲爱的,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去中国?你得先告诉我们呀。”

谌西反手握住母亲的手,他使劲闭了一下眼睛,重新睁开后环视了一圈众人,然后他说:“别担心,绝对没有不好的事,现在我只是要去见一个人,很多事情得等见到他以后才有定数,等我回来我将全部告诉你们,我保证。”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母亲有点脱力的垂下手臂,后退一步,说:“你吓坏我了,西西,不管是什么事,如果有困难,你得及时让我们知道。”

“困难?不,不,妈妈,只是一点意料之外的事,绝对,绝对不是坏事。我现在说不清楚,因为需要一个…确定,对,我得先找到他……”谌西此刻无法有更多的思考,他平日的理性此时不发生作用,他只能用最本能的反应来面对这件事情,那就是立刻去到那个男孩身边,他必须得向他问个明白,讨个说法,以最快的速度把这种从天而降的幸福感落到实处,为此他甚至来不及向家人们解释更多,或者编造一个过得去的借口,他也完全忘了应该先回复汪小田一个信息,唯一能做的就是迅速上网查询航班并且买到圣诞当天最早一班的机票,为了即将到来的行程他还得先休息一下,起码睡几个小时,保持一定的体力和精力,在收拾行李的空档,他尽量使自己趋于相对的冷静。

圣诞当天下午三点的飞机,时间尚不到正午,谌怀雍开车送谌西去希斯罗机场,本来谌西说去机场的路上可以由他来开车,谌怀雍看了看他明显是一夜无眠的脸色,认为以他目前的状态实在不太适合开车,谌怀雍忍了一路的好奇心,最终也没有追问这件事情的始末,他相信自己的弟弟,谌西从小就是个让人安心的男孩,内敛,安静,看上去漫不经心但其实很有主张,不是那种爱莽撞行事的冲动毛头小子,大概家人也是出于同样的信任,并没有深究他这次意外且突然的出行。谌怀雍瞄了几眼副驾驶座上望着窗外出神的谌西,他的头微微歪向左侧,颔骨与颈部的线条拉伸成一个美好的弧度,神态稍显疲惫,却又隐含几丝雀跃,这个不知不觉长大的青年在时间的洗涤下,已经有了成熟的男人模样。谌怀雍想着这些年倏忽而过的那些时光,在这个难得的阳光微透的圣诞日,不禁悄悄的感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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