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颀疼得难受,发声器官这个时候基本罢工,胸膛如同被强劲的松紧勒着,呼吸时起伏都困难。每次憋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他会好受点,然而这一丝半毫的安慰,转眼被新一轮的疼痛取而代之。
他有那么一刻从心底抨击电视荧屏上某些分娩的演员,真心认为她们缺少生活历练,总之声嘶力竭的叫喊并不写实,只能表现演技尚待提高,说难听点像传统丧葬文化中的哭/丧。
他现在思维活跃非常,又猛然想到几年前的某一天。
那是在医院,为了迎接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他从学校匆匆赶过来。
走廊相对的两排椅子上只孤零零地坐了他哥一个人。产房里传出的清晰可闻的痛苦呻/吟被独特的建筑放大数倍,延伸到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明颀踩着那声音过来,在最后一个拐弯前停驻片刻,这总让他不踏实,于是他在心里默默祈求母子平安,却压根没想到声音的主人就是他那平时活蹦乱跳的嫂子。
直到远远地看到他哥伏在膝盖上,哭得泣不成声,在看到产房外刺眼的红灯时,他整个人呆了半天。
不能感同身受,不能分担痛楚,这个男人完全把自己的无力暴露了。明颀来来回回踱步,无法抑制地揪心。
他哥这才抬起头,一双眼睛红得滴血,勉力对他笑笑。
明颀一时无话,只能把头转向一边。
“过来坐吧,”他哥哑声道,“她偏不去大医院,就是没想到这里门隔音,这么差。”
明颀照做,若有若无的又听见他哥说了句“丢人”,便把头埋下到手里。
那时他理解的“丢人”就是破坏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形象的丢人。
他哥突然就崩溃了。
强压着情绪的一根稻草也没了。
明颀只记得他始终重复着一句话:“我们不要孩子了……”然后硬生生和着泪水吞了下去。
所以,回过头想想刚才的评价,真是有点以偏概全了。
。
他在黑暗和疼痛中感受一股温暖、坚实的力量,这股力量把他环抱住,让他陷入愈创木香味的洪流。这侵入气息跟月亮岛上倾泻而下的巨型瀑布不一样,那只让他感受到自然之壮阔,转而到自身,更谙生之渺小如沧海一粟。相反,现在这股陌生又熟悉的力量,几乎是簇拥着他,慢慢平负着他的警惕和戒备,把他在某些事情上的立场往“确定”的方向推。
明颀忽然感觉自己不应该那样犹豫不决了,绷紧的弦一松,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睡着了。
垚城云水苑。
晨光透过蓝色窗纱,落在棕色地板上。太阳能小花享受到了清晨的第一缕问候,两片叶子微微张合,简约的花瓣转向阳面。
门被悄悄地打开一条缝,接着一双小脚丫迈了进来。
“小甜”,还没迈两步就被叫住。
江夜手疾眼快地在门口扯了她的领子,把她拽过来,又轻手软脚地把门带上,还什么都没说,小甜就知道他要开始兴师问罪了。
“哥你干嘛。”
江夜抬眉,反问:“你干嘛?”
“拿作业本啊。”
“你作业本在我房里?”
“你房间视野好,我在窗边写生来着,走的时候忘带出来了。”
“你难道不是躲在我房间里追剧?妈从来不去我房间,你借机躲她是不是?”
“我……”小甜支支吾吾的,半天没编出下文来。
田甜是江夜亲妹妹,现如今十二岁。
江夜随父姓,田甜随母姓。
江夜长出一口气:“你别去打扰他,今天放你假,作业先不做了,暑假还长,不用急。”
“他谁啊?”
“你觉得是谁就是谁。”
“可是他都在我们家睡了两天了。”田甜气鼓鼓道,“行啦,你把厨房搬卧室去吧,去给他当私人营养师去,反正陈姨做饭你永远都嫌。”
田甜人如其名,长相清爽甜美。最出众的是墨眉之下的那双眼睛,挑着卷翘长睫,垂眼时自带眼线效果。一对双眼皮又深又大,衬得眼神越发深邃了。
江夜:“没打扰你吃喝不错了,翻旧账吗?行,说说那封情书怎么回事,小小年纪学会这套了?哪天带我妹夫回家看看?”
田甜脸一红,吼道“放屁”,气呼呼地跑了。
陈姨撞见这一幕,顿时觉得有点好玩,随口评价道:“情种。”
江夜无语:“她只是命里缺少父爱,想找个人当替补,发生情感转移而已。”
陈姨笑道:“我说的不是你妹妹,说你呢。”
“嗯?”
“这些小毛孩从小就会搞浪漫了,所以我有时看你们这些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小孩,还觉得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们是被压下一头,拍死在沙滩上的。”
江夜:“……”
陈姨开了话匣子,就轻易不肯罢休:“你说好不好笑,这竟不等于这么多年白活了?”
“我演算用的草稿本比他吃过的米还多,真要是白活了,她替我读大学去?就单说四则运算,我准确率也总更高吧。”江夜换了话题,“不过所谓门当户对,就她这水平,找的多半也半斤八两,不是条好狗。”
陈姨似乎很不能理解现在年轻人的语言习惯,心说:人不就是人?当然不是狗了。
作为对智能手机都绝缘的陈姨来说,她完全无法适应现代社会发展的节奏。江夜还算好的了,换做田甜,各种明星八卦,ggdd的网络词一股脑向你砸来,可能你都听不懂梗概,非得靠面部表情去猜。
熟而生巧地,她逐渐掌握了“倾听者的个人修养”要义,万事不发表意见。偶尔加上语气词,或用下巴捏着下巴,眉头微皱,加上抬头纹点缀,见说话人到动情之处就用力点几个头,点几下再摇两下,做出“我很懂你”之状。
她道:“你要是有中意的,也别藏着掖着,说出来充乐子解解闷,我大把年纪了,你就当犒劳犒劳我。”
“敢情陈姨你是拿我消遣。”
“非也,老阿姨也是过来人,能给你出点子也不一定,女人才懂女人,我帮你推敲姑娘家的心理替你拿主意,你再按策略亲自上阵,岂不手到擒来。”
“陈姨,你是不是年轻时候三国演义看多了?我觉得你的沙雕具有老龄化特点。”
陈姨听懂了“沙雕”,知道这是当下流行的网络用语。
“不跟你扯了,”她拍拍江夜胸膛,“我听你通知。”
明颀一直睡到下午六点钟,总算结束了长达两天半的黑暗时间,一睁开眼,整个世界清清明明的在眼前,心情说不出的舒畅。
迷迷糊糊时萦绕在脑海里的味道这时也要浓厚得多,另外有香草的味道儿。侧过身,床头柜上放着易碎的玻璃水晶球装饰品,还有几束淡蓝色的风铃草纸花。
其中一个圣诞节主题的水晶球里,是由雪花、路灯、长凳上抱着蓝猫的女孩组成的意境。女孩围着一条红色大围脖,脸被帽子和围脖捂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双眼睛在外面,微笑着看着怀里的蓝猫。猫被她抚摸得很惬意,耳朵乖乖地耷拉下来。
老式路灯泛着黄色灯光,在街道的黑暗中扫出这光明的一角,显然很富治愈风。
明颀当然没有智障地问“我是谁?”“我在哪?”“谁带我回来的?”这种智障问题,下了床对着穿衣镜整理整理仪容,就出门去了。
他敲遍了各个房间都没有找到江夜,只在江夜母亲的卧室门口看到陈姨。
陈姨跟他说江夜有事出去了,让他喝点茶看看电视自己等着。
云水苑是高档小区,却也分“穷人区”“平民区”和“富人区”。江夜家就处在“平民区”的范畴,房子很大,虽然只差了一个级别,仍旧跟他那“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穷人区”小公寓有很大区别。
“富人区”的居民不消多说,自然是非富极贵,楼盘占的面积最小,因为有钱人比例小。但绿化区和休闲娱乐场所占了小区的大头,要是走路只顾看手机,说不定一脚迈人家地盘上去了。
明颀坐在沙发上,把茶几上放着的小黄鸭捏得嘎嘎直叫,一边打量房间里的陈设。
他以前上选修课,曾经选了一门跟建筑有关的,其中涉及到有室内设计的内容。江夜家的设计很奇怪,只怪他没认真听课,听了的也十有八/九都还给了老师,具体奇怪在哪他也说不上来。
只看出来这种风格混杂,且极不和谐。就像把哥特式建筑的风格移植到中国古寺庙上,甚至还有点让人啼笑皆非。他细细回想那些专业名词,只觉得墙上有几幅画能和洛可可挂钩,还有壁橱角上的一个小型雕塑,似乎是巴洛克小天使?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知识真是太贫乏了。
他还没能从“自嘲”的状态中回复过来,江夜就回来了。
他身后跟了个勤劳的搬运工,正在帮他把一个长长的大鱼缸搬进屋。
江夜自己手里提了些零食和玩具。
两人对视。
江夜闷哼一声,把田甜房门踹开,零食和玩具给了他,又拜托陈姨和那位搬运工小哥把鱼缸的问题处理下,才郑重其事地走到明颀面前:“明老师。”
他向来这样,明颀心道。
什么情况下,他都习惯性地叫先自己一声,等自己做出回复,他才顺着脑子里编好的话说下去。
人的大多数行为都是无意识的。
比如用母语交流的时候,你不会先打个稿子再和别人摆龙门阵。走路的时候,你并没有规定自己先迈左脚还是右脚。吃饭的时候,你不会强迫自己要咀嚼几下再吞下肚里去。喝酒的时候,你不会在用舌面还是舌尖感受酒精刺激中纠结,也不会在被呛到的前一秒,刻意去调整那块肌肉的收缩。